第三章 太爷归真于1962年,享年54岁。他喜欢听书。那时候县上有一个说书的地方, 是一个叫司徒清的人张罗着搞起来的。司徒清,广东人,在我们这里任过几年县长, 政声颇佳。后来又任夏县县长,对马鸿逵的暴政憎而又惧,上吊自杀了。这个人在 我们这里有持久的名声,我也曾写过的。县上说书的地方,就是他任县长的时候搞 起来的,名叫“惊堂屋”。县上许多不识字的人却熟悉西游三国一类,正是从这里 陆续听得的,直到今天人们还习惯于把拉闲话叫做摆三国,可见渊源之深长。解放 后这个书屋也还没有关门,断续又开了许多年,只是变化了招牌和内容,除西游三 国一类外,更多讲一些新鲜事情。这里最有名的说书人叫刘习聪。老辈人没有不知 道这个人的,称他刘说客子。九十年代中期,刘习聪的一对孙子孙女,一个考上了 清华,一个考上了北大,轰动一时,人们找原因时,就说,人家那是老知识分子的 家庭嘛,这老知识分子,指的就是刘习聪。只是刘习聪那时候已不在人世了。闲话 少说。太爷那时候就是这书屋里的常客,他不仅听,自己也登台说书的。太爷善说 聊斋,说得活灵活现,让人毛骨悚然。解放后太爷多说一类不怕鬼的故事,也还是 说得人心惊胆战,只是终了的时候,忽然揭示真相,让大家明了所说的其实不是鬼, 只不过是知识欠缺、庸人自扰罢了。说到底,太爷还是喜欢说聊斋,只是迫于形势, 稍稍改换了一下头面而已。我小时候从家里的旧木箱里翻出老古董似的一些书来, 有《封神榜》、《聊斋志异》等,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焦躁,想来正是太爷的老书 吧,不知怎么流落到我家来了。这些书,后来也是不知所终。我父亲有说书的天分 和喜好,看来是太爷在父亲身上有所遗传。太爷说来正是无常在了说书的地方,他 正说一段什么故事,说得正投入时,太爷的眼神忽然有些僵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 的,都想着太爷是不是忘词了,一个说书人怎么会忘词呢,忘了接着往下编嘛,太 爷给大家把手木木地摆了摆就趴在了书桌上。等把太爷抬回家,太爷已经无常了, 眼睛也是睁着的,好像连他也困惑于自己的如此无常。现在看来,太爷可能得的是 脑溢血。他讲得兴奋,好像又有头晕的毛病,得这个病是不奇怪的。大家对太爷的 无常多所议论,说书的地方,可算是一个教化人的地方,但也是一个娱乐场所,三 教九流,都可涉足其间,回族对这样的场所总还是有些轻薄的。都说太爷有这样一 些一般回族人不大有的嗜好,说来是受了二太太的影响。二太太不是还抽烟吗?谁 见过女人抽烟的?听说太爷还给二太太点烟。二太太抽烟,太爷就未必不抽的。我 们这里,老辈的回族人,对抽烟喝酒还是侧目视之的,会以此评判人的道德品行。 在说书的地方说说书犹可,无常在那里可就不好了。听说太爷还给二太太一个人说 书,听见太爷在家里朗声说书,以为有多少人在听着,但是推门进去一看,听书的 却只有一个二太太。这都让大家觉得有些过分了。 太爷归真的时候,爷爷正在兰州上海一带跑着做生意,得到信息,不敢回来, 那时候爷爷出门也还带着父亲的,就托人把父亲带回来参加太爷的葬礼。当然是没 撵上。父亲回来时,太爷已经睡到土里了。二太太给了父亲一些药瓶瓶药盒盒,让 父亲拿回去玩,使父亲印象深刻。那时候也没有别的玩具的。父亲对这个给我家带 来重大变故的二太太,印象始终是好的。 解放后,太爷名下的店铺收归国有,祖太太到底不情愿和一个吸烟的儿媳妇生 活在一起,何况她又来自于大教里,有着多方面的不一致,加上铺子没有了,祖太 太就到太太身边来了。太爷失了店铺的收入,生活一下子困顿起来。他又吃不了什 么苦的,听说他到邮局里给人代写过信,还种花卖过花。然而都是不大景气。好在 他还有心境去说书。 父亲小的时候,是见过太爷的。五三年五四年的时候,祖太太曾在县城的西门 上开过一家店铺,店面不大,货却很杂,父亲记得,连笤帚也卖过的。祖太太一旦 闲下来,就用麻绳盘紧着一个个笤帚把儿。那时候不是把太爷的店铺都没收了吗? 怎么祖太太又可以开店铺了呢?父亲好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祖太太开店铺的时候, 父亲记得,太爷有时候会到铺子里来,吃过饭才会离去。父亲记得太爷吃黄米饭的 样子,太爷一边吃,一边习惯性地把碗转着,这样就使碗里的米饭总是一个塔形样 子,好像是用筷子特意修饰出来的,到后来,只剩了一口饭,竟然也还是塔的样子, 吃掉这一个小塔,碗里就干干净净的,好像不必洗了。面饭犹可,黄米馓饭能吃出 这个功夫,真是很不简单的。父亲说太爷总之来说,是一个有条理的爱干净的人, 也是一个会条理会干净的人,他中等个头,看起来却有修长感,脸上显得清秀安静, 像一个知识分子,其实太爷一天学也不曾上过的。他的胡子不多,但是看起来恰到 好处,好像再多几根或者少几根,都不适合他的这个脸型,也不适合整个他这个人 似的。父亲还记得太爷走进铺子里来时好像总是没有声音,等你看到他时,他已经 站在了铺子里。太爷进铺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鸡毛掸子掸椅子,掸过好几轮,连靠 背和扶手一并掸过了,这才放心地坐下来。祖太太任着儿子这样掸椅子,也不多说 什么。有时候太爷也会帮祖太太在铺子里做一点什么,也会帮着盘笤帚把儿。有时 候会扫地,太爷扫地前必先给地上用汤瓶洒水。他扫得细致,有时就会从地上捡起 一根针什么的。祖太太眼睛花了,即使地上有一根针她也看不清的。祖太太就要求 太爷给针穿上线,别在窗边的墙上,或者别在窗纸上也可以,这样她用的时候就容 易看见。父亲说太爷离开铺子的时候,他总是要趴在炕窗前看着他走远。那时候街 面上的人是不多的。父亲记得他总是只看到太爷的背影越走越远,后来就拐进那条 学校旁边的巷子,看不见了。父亲说他不记得太爷和他这个当孙子的有过一次亲热。 父亲有些情绪复杂地说,太爷好像有些看不起他这个乡下孙子。父亲说,他觉得太 爷好像不是他的爷爷,而只是给他深刻印象的一个客人。听不少老年人讲,其实从 长相和气质看,父亲是很像太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