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爷爷去银川劳改只一年,奶奶就归真了。奶奶活了三十九年。父亲在日记里一 再感慨说,奶奶到我们家里,实在是没享上一天福,却受了一世界罪。 从爷爷和奶奶方面看,两人虽说是夫妻,却是聚多离少。爷爷在外面跑久了的 原因,多少也是有些轻看奶奶,父亲说,爷爷有时候打奶奶很厉害,一次竟用秤砣 把奶奶打得昏过去了,用冷水激活过来。太太吓坏了,用手不停地抚平着爷爷的胸 口让爷爷不要怕,若是去抵命,那么她顶替爷爷去抵命吧。太太对奶奶也不是十分 中意,认为奶奶的性子有些慢,不是个利落人。太太这是拿自己的长处要求奶奶呢。 然而奶奶也不是逆来顺受,她也有着她的一套,和爷爷淘气后,她就开始怠工,不 做饭,不填炕,不扫院,不缝不洗,原本这些可都是奶奶不声不响不紧不慢干着的, 奶奶罢工后开始一心收拾自己,把脸洗干净,头梳齐整,首帕箍紧称,再穿上走亲 戚时才穿的衣服,还在镜子面前照呀照,好像她是要离家出走,奶奶其实哪里也不 去,费工夫打扮好自己,奶奶就拉开被子,蒙头睡觉,有时候能一气睡上两三天, 奶奶的这一招,爷爷和太太都拿她没什么好办法的。 父亲说爷爷被抓获后,奶奶一下子老了许多,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开始掉头发, 梳子梳一下,手抓一下,都会有不少头发跟着下来。簪子在头发里别不稳,都要掉 下来了。看来奶奶对爷爷的感情还是很深的。父亲说真是运气好,给爷爷判刑那天, 他和奶奶和大姑姑不知为什么事正好去县上,午后在街上走着,奶奶惦记着号子里 的爷爷,想着买点什么给爷爷送去,那天是集日,人还算多的,正在街上走,忽然 街面上有些骚动,人们纷纷闪开着让路,就见四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在前面开路, 后面押解着几个犯人,一共是三个犯人,爷爷就在其中,爷爷和另一个犯人合戴着 一把铐子,埋着头走,好像什么也不愿看在眼里。大姑轻轻喊了一声,爷爷就看到 他们了,给他们笑了一笑,又低下头去走路。很多的人跟了看热闹。奶奶一手拉着 父亲,一手拉着大姑,跟紧着人群,不停地从人缝里去看爷爷,好像她要是少看上 一眼,爷爷就会消失了似的。和爷爷同铐的那个人要比爷爷胖大得多,看起来倒像 是他在牵着爷爷走,两边跟紧着的武警不停地呵斥着,使爷爷他们连偏一下头也不 敢。父亲记得那天刮着风。街面上给人的感觉乱糟糟的。人们都像丢了魂一样走着。 到副食公司那里,人群停下来,就要在那里宣判。人们拥挤得厉害,都要争着把爷 爷他们看到,奶奶拼命了一样挤进去,挤到前面去。父亲看见一个矮个子红胡子的 人凶狠地看着奶奶,骂着她什么,大概奶奶踩到了他的脚,但奶奶根本就没有注意 到他的愤怒。大姑什么时候被挤丢了,只有父亲还牵在奶奶的手里。奶奶和父亲站 在一个可以看到爷爷的地方,后面的人推搡得他们时刻都要跌倒。爷爷也看到了奶 奶和父亲,爷爷的后面站着两个持枪的武警,使爷爷的脸不能动,他只能用眼睛费 力地去看奶奶和父亲,他好像还在找大姑,脸上始终有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宣 判开始了,原来那两个是盗窃犯,一个判七年,一个判三年,三年的那个正是和爷 爷铐在一起的胖子,他听到判了自己三年刑,不知为什么吐了一下舌头,好像在表 示吃惊的样子。爷爷微闭着眼睛,等待审判的结果,脸上的笑意也还有的。父亲后 来分析说,爷爷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罪行的严重性,爷爷的罪名是投机倒把,他一定 想着两个盗窃犯才判了这么几年,盗窃犯于他人是有害的,爷爷却只是犯了国法, 不伤及他人,他一定存有侥幸之心吧,因此当听到自己被判刑十年时,爷爷脸上的 笑意没有了,脸色一下子白得像被风吹透了。父亲说他看到爷爷的脸变化得那么快, 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石块,很快地失掉着水分似的。宣判完把爷爷他们又带走了。 爷爷好像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同铐的人低下头给他说着什么,爷爷才走开来,但 是爷爷忽然不管武警们的管制了,他一边走,一边偏着头对奶奶和父亲说,好了, 你们过你们的去吧。武警的呵斥声立即跟过来。人们又一路跟紧着爷爷他们去了, 把父亲奶奶他们丢下来,父亲这时候才看到奶奶的脸,奶奶的脸比爷爷好看不了多 少。父亲就哭起来,同时看见大姑也哭着跑过来。奶奶没有哭,父亲说奶奶就像把 魂丢了似的。一路上他们回家的时候,奶奶的脚步软软的,像一个睡梦中的人被谁 牵着走那样。爷爷后来从劳改队回来后,有时还禁不住牢骚说,和两个贼娃子给判 在了一起。这看来是爷爷的一个心病。父亲说爷爷那天不顾武警拦阻,奋力喊出的 那句话,要多沉痛就有多沉痛啊,那简短的话里,不知有多少意思在里面。父亲说 爷爷边被那个胖大的人拖了走,边回头喊话的样子,就像刀子刻在了他心里,一想 起来就宛然眼前,一想起来就心痛难禁。 爷爷去劳改后奶奶就像是换了个人。她常常让大姑把她掉下来的头发塞在墙缝 里,她归真后大姑还找到那些头发看着忍不住哭。她不再是个慢性子人了,她几乎 是跑着做活计。但是时不时就会心有所感,大放悲声。刚开始太太还有所不满,不 允许奶奶那样哭,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而且在奶奶放声哭着时,她也忍不住悄悄 地抹着眼泪。父亲说奶奶就是愁坏的累坏的,忽然就患了心口痛的病。自己说好着 呢好着呢你们不要管我,痛起来气也喘不过来。太太喊着奶奶的小名警告奶奶说, 你不疼你自个儿,你总还要疼你的几个娃娃吧。太太的意思是让奶奶不要太苦自己。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奶奶的病变那么迅疾,几乎不像事实,而是一个噩梦,一天下午, 奶奶正提着一大桶水往伙房走,忽然水桶就掉在地上,跟着奶奶也倒了,桶里的水 出来,浸得她湿淋淋的。赶紧搀扶到伙房炕上去,奶奶气都出不匀了,还让太太赶 紧给她把首帕箍好,奶奶好像在某种巨大的拦阻里抢着要说出她想说的话来,她给 太太说,她不行了,丈夫见不上了,娃们要撇下了,两个老人,命短着也侍候不上 了,你们各活各的去吧。太太情急之下,失手打了奶奶一巴掌,让她好好地活着, 不要这样子胡说,然而奶奶没有胡说,奶奶就这样仓促地离开了人世,好像那边也 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在催着她一样。十四岁的父亲立在门槛边吓得大哭,但是奶奶再 也听不到儿子的哭声了。 父亲在日记里还记到奶奶的一些事情。说奶奶好像是有预感一样,在他十二岁 那年,就开始张罗着给他说媳妇,这也有点太早了吧,父亲还那么小。奶奶满庄子 挑选着,看上了一个马家的女子。父亲说奶奶不知看上了那女子的什么,铁了心似 的,就要选定她当自己的儿媳妇,请媒人去说媒,请了几个媒人,终于定下了这门 亲事。然而父亲自己却对这门亲事不大满意,故意和奶奶闹别扭,奶奶做了饭,他 嫌饭里面有洋芋,不吃,让奶奶给他搛出来他才吃,可是洋芋已经糊在饭里面了, 怎么能搛出来呢?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办法表示他不情愿这门婚事,让给他退掉去。 父亲还装作有病的样子,装作发高烧,胡言乱语,奶奶摸他的头,不烧,然而奶奶 还是吓得不轻。父亲还取得了太太的支持。更是有恃无恐,说要娶那个女子你娶去, 不要给我娶,你娶来我就跑到新疆去呢。父亲跟爷爷出过远门的,父亲这样的话, 对奶奶还是有震慑力的。然而奶奶的性格里总有着坚定的一面,在自己认定的事情 上,她也是固执的。他不和父亲理论,反正父亲还小,有的是时间,先把事情定下 来再说。奶奶看准的那个姑娘后来就成了我的母亲。奶奶把她喜欢得很,想方设法 拿一些东西给她,讨她的欢心。奶奶怕母亲一方听到什么闲言碎语,让事情有所变 化,她吓坏了,常常去串门献殷勤,按父亲的话说,奶奶简直是有些不顾尊严,巴 结着外奶奶一家尤其是那个个头儿不高的碎女子。如今几十年如水流过,实践证明, 我的奶奶真是有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