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爷爷押去银川劳改前,先在固原的黑城劳改农场关押过三个月。当时家里都以 为爷爷就在黑城劳改了,比较于后来的银川,黑城自然是近便了许多。黑城虽说隶 属固原,却在固原和我县的交界处,离我家也就几十公里的路程,照父亲的说法, 走也可以走到的。虽说爷爷不能从劳改农场出来,然而家里人却可以去看他。家里 曾经计划过,先由父亲去黑城看爷爷,然后是大姑二姑去,然后是太太和奶奶。祖 太太和三姑就不去了。祖太太年纪太大了,三姑还太小。大家这样依次去看爷爷, 既可以看到爷爷了却心愿,又不致耽搁了家里的活计。太太早早就为去看爷爷作准 备了。吃的用的,都悄悄准备了一些,舍不得给父亲姑姑他们带去,她要等轮到她 和奶奶去看爷爷时,亲自带着,亲手交给她的儿子。怎么去太太都已经筹划好了。 那时候太太已年近古稀,走着去是不大可能的,就计划和队里借一头驴,自己骑着, 让奶奶随跟着去。奶奶当然同意。奶奶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走百十公里路当然是 不在话下,而且还是去看爷爷。老实说,太太几乎把驴都跟队长借好了,队里的牲 口都是有名字的,队长大体上同意把二黑骟驴借给太太。父亲的日记里就写着二黑 骟驴的名字。但是就在两个姑姑去黑城看过爷爷不久,爷爷就转去银川劳改了。太 太几乎接受不了这一变故。她把给爷爷准备好的东西摆开来看着,想哭都没个眼泪 了。爷爷是喜欢吃太太的烧洋芋的,太太就给爷爷准备了一些烧洋芋,但是那些无 法送到爷爷手里的烧洋芋已经像一些祭品。太太既不吐话让家里人吃,家里^ 好像 也不愿意吃那些看起来很好吃的烧洋芋了。父亲说,总之这件事对太太的打击不小, 她虽然忍耐着,但脾气还是坏起来,除了祖太太,太太给谁的脸色也不好看,她甚 至给风匣发脾气,给煤油灯发脾气,在院子里听到太太拉风匣的声音,就会听得出 太太的情绪是多么不好,她要点亮煤油灯时,手抖抖的点不着,或者是燃着的火柴 头不能稳定在灯捻上,或者是火柴忽然地熄灭了。这就会让太太脾气很坏,脸在火 柴熄灭的一瞬黯淡下来,像一抹浓重的阴影趁机浮上她的面孔。她就会一时不再点 灯,就那样生了闷气一样坐着。这时候若是大姑要她手里的火柴点灯,太太会充耳 不闻,把火柴拿得紧紧的。最终还是她自己点起灯来。这样的闷坐半天,再点灯时, 太太的手就不会那样地颤抖了。颤抖着的手是不容易点亮灯盏的。太太也还会迁怒 于奶奶,埋怨奶奶不催催她,早日起程,若是早一天起身,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等什么呢?等到哪一天呢?现在倒好,等了个空结果。她不是早就跟队长把驴借好 了吗?说走马上就可以走的,太太迁怒于奶奶的不提醒不催促,好像奶奶当时只要 一提醒,她马上就会骑上驴出发的。事实往往又未必如此。然而对于太太这样地埋 怨,奶奶倒好像是乐于听的。实际上太太所埋怨的这些,一定也是奶奶时刻谴责自 己的,奶奶只是不说罢了。错过机会,没有看上爷爷,奶奶的心里有多不好受,只 有她自己知道吧。家里的三个老人,祖太太、太太、奶奶,自爷爷去劳改后,就没 有了再见面的机会。爷爷劳改回来时,她们都不在世上了。这样地一想,太太和奶 奶当初没能在黑城和爷爷见上一面,实在是很遗憾的。 父亲说要是当初找人说说,爷爷也是有可能留在黑城的,因为和爷爷同在一起 劳改的人,转往银川劳改的,为数不多。但是找谁去说呢?父亲当时才不过十三岁。 类似这样一些后话,实际都没必要多说。 父亲还说到自己的幸运,爷爷在黑城的三个月间,父亲不仅去看过爷爷,而且 去过两次,一次是自己骑自行车去的,一次是搭乘了一辆顺路的马车去的。父亲的 日记里还记着那个马车夫的名字。马车夫把鞭子给父亲让他吆车,他自己坐在后面, 用皮袄裹紧着自己,不停地打瞌睡。 去黑城看爷爷的经历,父亲在日记里记了不少,然而关于爷爷的文字并不是很 多。也许父亲当时还是一个孩子的缘故吧。 父亲说他第一次去黑城劳改队,就见到一个难忘的情景,两个人,一个是有胡 子的,一个没胡子,两人在争夺一个牲口拥脖。父亲在日记里把一个叫“胡子”, 另一个叫“没胡子”。争夺得真是激烈,两个人都拼了老命似的,旁边的犯人们一 边干自己的活计,一边感兴趣地看着他们。“胡子”干脆像牲口那样,把拥脖套在 自己的脖子里,用两手把紧着,不让对手夺去。“没胡子”的力量要好一些,他也 抓牢着拥脖,把“胡子”拖拉得东倒西歪,立足不稳,有几次几乎是要把“胡子” 凌空甩起来。这是很有些危险的。但“胡子”似乎是宁可交出性命,也不会交出拥 脖的。一边是两辆架子车,两头驴百无聊赖地立在车旁,眯着眼睛在沉思什么。这 时候犯人们有了一些变化,好像一阵忽然的风吹进了树林一样,就见一个管教走了 过来。两个争夺拥脖的人看到管教时,管教已经站在了他们身边,用一种特别的眼 神看着他们。两个人立即罢了争夺,喘着气立在那里等训斥。好半天三个人都没有 说什么。“胡子”依旧把紧着套在脖子里的拥脖,有些得势不饶人的样子,眼睛调 皮地看向一边,两个手指不安地在拥脖上敲击着。“没胡子”则显出一种笨拙的委 屈来,几乎要落泪了。看来拥脖原本是他的,被“胡子”抢去了。管教轻蔑地看着 他们,忽然示意“胡子”把拥脖给他,“胡子”忸怩着,有些舍不得的样子,但还 是很快把拥脖给了管教。管教就把拥脖扔向很远的地方,又以特别的眼神盯着他们, 两个人都躲闪管教的看,频频瞥向远处的拥脖,似乎在揣摩着其中的意思,管教就 在这时候,忽然离开了,好像已经处理完了这件事情似的。“胡子”立即跑过去, 捡起拥脖来,去套在一头驴的脖子里,然后很快地套好车,自己坐在车辕上,晃荡 着腿脚远去了,管教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并没有看清什么,就顾自走远了。就这样 的一个场景,却给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忘记。父亲的日记里 还记到一个背草的老人。父亲说他先是看到一大捆草,自己缓缓地移动着,以为自 己眼花了,仔细看时,才从大捆的草下面看到两只脚,好像那草捆为了移动,自己 生出这样一双并不利索的脚来。那双贴紧着地皮移动的脚,使这硕大的草捆似乎成 了一个很是奇特的生命,即使大天白日来看,也使人有些害怕,好似梦里所见。父 亲跟着走了一段,终于走到前面去,看到了背草的人,父亲吃了一惊,竟是如此老 迈的一个人背着这捆草在走,他几乎要被草捆压伏到地上,上身好像没有了,腿像 被截去了一段那样,显得短促。他从草捆下面试图抬起头来看到父亲,然而父亲即 使是一个孩子,他也看不到父亲的脸的。父亲觉得他只是看到了自己的腰部。他的 脸几乎在草捆下面看不清了,但是看到了他的胡子。只有头被割下来好多天的老山 羊才会有那样的胡子。父亲立住脚,让他走过去。过去了老半天,那草捆也没有在 父亲前面移出多远。父亲心里焦躁起来,这样一个草捆和这样一个背着它移动的老 人,很容易成为噩梦的。父亲第二次去黑城看爷爷时,爷爷正在和犯人们背土,把 一个地方的土沿一个斜坡,背到另一个地方去。其间的距离是不短的。背土的犯人 很多,看来像一些蚂蚁。不到劳改队来时,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人犯了罪。犯人们 服装统一,又干的是同样的活计,表面上看来大家都有些相像。但还是有一个人引 起了父亲的注意。那是一个高个子的人,他背了土时,不像其他人那样梦游一样地 走,他是跑起来,像在一个竞赛中,被助威声和喝彩声不停地催逼着似的。那么多 的犯人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奔跑着背土。土毕竟是不轻的,是重的,这就使他跑起 来时样子有些奇怪,像一个皮影里的人那样。他背了土跑着,一边尽可能保持着速 度,一边小心着不让背斗里的土颠出来。他一路超越着很多人,跑上斜坡去,倒了 土,又忙不迭地跑回来,趁给他背斗里上土的机会,他用胳膊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 他的个头儿是不低的,他就把腿弯曲到一个程度,好给上土的人以方便。他还要求 把背斗给他上满,上得满满的,要溢出来时,才能使他满意。有时候一锨土不小心 就上到他的脖子里去了,他晃着头,好让土从头上、脖子里下来,但是因为满身是 汗的缘故,一些土粘在身上下不来了。他热气腾腾的,就像是一个从泥浆里出来的 人。他一路背着土跑过时,并不会影响到别人,他跑他的,大家还是背着各自背斗 里的土,不紧不慢地走。父亲问过爷爷那个人为什么那样,爷爷摇摇头没说什么。 爷爷自从劳改后,对很多事情都不愿多说什么,一直到劳改回来也是这样。然而这 个跑着背土的人显然成了父亲心里一个不大不小的谜。十多年过去,风向大变,当 父亲可以在县城摆布摊做生意时,又见到了这个人,他在市场门口摆着一个鞋摊, 专事给人补鞋。胡子把他的脸都要遮没了。常常看见他在胡子遮掩着的嘴里咬着一 个两个鞋钉,埋头给人很有兴趣地钉鞋。父亲说他要写这个人的传记,是好写的, 这个人前半生劳改,后半生给人补鞋,就这么一句话。一个不过补鞋为生的人,当 时又是犯了什么法去劳改了呢? 爷爷去银川劳改后,父亲再去看爷爷,就没有那么方便了,来去一趟会花不少 钱。父亲算过,那时候去来银川看一趟爷爷,要花去三十到四十块钱。这是一个大 数目。父亲一年去银川看爷爷一次,爷爷劳改十年,父亲看了爷爷十次。一次不多, 一次不少。每次去银川看爷爷,提前好几个月,父亲就开始准备起来,一是准备给 爷爷送些吃的,一是准备自己的往来费用。那时候光阴艰难,虽是一年看望爷爷一 次,但仅凭我家,也是挪腾不出来多少吃食给爷爷的,都是亲戚邻里帮衬着,这家 给一点,那家给一点,凑够一口袋,父亲就可以给爷爷送去了。父亲说,给远路上 的人送食物,什么也不及莜麦炒面好,既可以长久存放,还耐实,解饿气,和压缩 饼干差不多。后来亲戚邻里知道了这一点,就多拿炒面来托父亲带给爷爷。父亲说, 那些年,实在是累害得亲戚邻里不轻。有些情谊几乎是还不上的。爷爷是太看重这 些东家西家凑起来的炒面了,他精打细算,把父亲拿去的炒面分为若干等份,保证 每天都可以吃一点,又可以一直吃到父亲再一次送炒面来。父亲说爷爷有一个拇指 般大小的勺子,爷爷早上洗脸后吃三勺炒面,晚上临睡前吃两勺,十年如一日,大 体上是这样的一个定量。筹措路费方面,父亲费尽了心思。为省钱计,父亲想过种 种往来银川的方式,有好几次父亲是骑着自行车去看爷爷的。往来千余里,还捎着 百多斤炒面馍馍,这在现在看来有些不可想象。父亲骑自行车看一次爷爷,往来匆 匆,需要约半个月时间。等到回来,父亲的屁股都给磨破了,祖太太就用蜂蜜调和 了凡士林给他治着。父亲还经甘肃省靖远白银一线到过银川,这一线的好处是可以 坐火车,而火车比较于班车,要便宜一些的,不好处是耗时更多些。凡事都没有周 全的,想省钱就得多花时间,就得耽搁一些活计,要给队里说许多下情话。其实父 亲那时候只要筹措到去银川的路费就可以了,返回的路费爷爷已经给他准备好了, 爷爷每月有两块五毛钱的津贴,爷爷就把这个钱省下来,积少成多,等父亲来时给 他做路费。若是父亲辛苦一些,骑自行车往来,那么这一二十块津贴钱就不必花在 路上,可以用在另外的方面,会起不少作用的。 爷爷十年劳改回来,带回了一些什么东西,已记不大清了,父亲的日记里,就 此也无所涉及,可见当时爷爷带回的东西也并不多。虽说爷爷已出门十年,但毕竟 是从劳改队回来的,能带回什么呢?爷爷自己能全身回来已经是福分了。但是我清 楚地记得爷爷带回了一双筷子。当然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双筷子,但是这双筷子是被 爷爷用一根很结实的细线连在一起的。很少有一双筷子被联系得这么紧,很少有一 双筷子能合作到这么久,爷爷在劳改队十年,朝朝暮暮,它们都陪伴着爷爷。它们 跟爷爷回来的时候,已经像年老的人那样,变得短促了,大概只剩有原来的一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