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奶奶归真后,父亲对奶奶给他说定的那个女子,态度上有了一些变化。父亲在 日记里分析了自己的心理,觉得人心是乖张的、不可理喻的,总是要和对自己最好 最亲的人过不去。父亲当时对那女子不大满意是一个方面,因着一种古怪的心理, 要和奶奶作对,也是一个方面。一次父亲攀上一棵很高的榆树去,倒挂在一根柯权 上,向奶奶示威,搞得全村子都知道了,这让奶奶很丢面子,马家那面也开始有了 动作,听说是另有媒人已上门去,他们要把女子给到哪里哪里去了。奶奶吓坏了, 免不得又去马家做许多解释,说了不少下情话,好不容易把事情才稳住。父亲这样 搞,对马家的影响其实是很大的。父亲却觉得自己只是在给奶奶一些过不去而已。 奶奶忽然就去世了,父亲饭碗里的洋芋再也没人给他往出搛了,倒吊在树上也 不会有人再着慌了。父亲的心里有了很大的变化。暗中支持父亲的太太也改了口径, 对那女子有了新的评价,说她除了个头儿小一些外,再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以说, 剩下的都是好了,机灵是没说的,长得嘛说不上太俊,也绝对不能说不好看的。太 太说她一直没有仔细看过那女子,一天她装作去马家借箩儿,就仔细把那女子看了 一下,人是要仔细看的,有的人,粗看还可以,一细看,就让你看出毛病来了,牙 上的豁豁给你看出来了,脸上的麻子也给你看到了,有些人却相反,粗看也一般, 细看就能看出不少好来。太太特意夸了那女子的眼睛和嘴,说是一看那眼睛,就知 道娃娃是个善娃娃;一看那嘴,就知道娃娃是个言贵娃娃。女子娃言贵了好,多话 不好,这是她的个老经验。太太说她当初之所以支持父亲,就是觉得那女子个子小 了些,但是个子小了还往大里长呢嘛,那女子才有几岁,还正长着哩。父亲说,我 看她再长也就长那么大了。太太为了消除自己在父亲心里造成的消极影响,给父亲 讲了许多她的老经验,说骆驼大不大?吃草呢;豹子小不小?吃肉呢。万样一理, 所以来不在个子大小,在本事大小,在心好不好,再说她的个子也还不是太小嘛, 要是个男人,是有些小了,女娃娃长那么大,也还可以的。父亲对那女子的不满好 像倒不在个头儿大小,连他也说不清自己不满意她的什么。父亲跟着爷爷走南闯北 做生意,见过另外一些女子,也许在父亲的心里起着作用吧。然而奶奶去世后不久, 连半年也不到,给父亲讲老经验的太太也忽然一病不起,撒手归真了。这就使我家 在转瞬之间好像换了一个家似的。当时家里的情况是这样的,十四岁的父亲是家里 的主要劳力,上午给队里犁地,下午给牲口找草,晚上去地里守庄稼,睡在野地里, 就这样勉强能得个满工;十二岁的大姑也去参加队里的劳动,劳动整日,可得半工, 另外一家六口每日的两顿饭,也由大姑来做;十岁的二姑,主要任务是带一岁半的 叔叔,同时帮大姑做些农活和家务;四岁的小姑负责给一家人找烧头,或者去山里 找柴草,或者捡拾牛粪驴粪等,听说小姑有时候一不做二不休,竟直接到队里的饲 养院去偷牲口粪,饲养员看到她手忙脚乱自以为得计的样子,很多时候也是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放过她了。这个饲养员,父亲在日记里也郑重地写到了他的名字,算 是感戴着他的一样好处吧;还有个人就是祖太太,老人家还活着的,她也是不闲着, 或者是去地里拾干洋芋,或者是去拾干蒿子,或者是在村巷里转来转去,见到一点 绳头拾回来,见到坏了一角的纽扣拾回来,见到一个扁扁的空火柴盒也拾回来。祖 太太就这样在村里捡拾到不少东西,常常在墙根儿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就郑重其 事地盘点着,整理着。那时候祖太太已经九十多岁了,做什么事情都显得专注又漠 然,好像她只是一心在做自己的事,和这个世界没多少关系了似的。然而老人家还 是为这个家在操心,譬如她捡回来的残纽扣,会出现在哪个姑姑的衣服上;她捡回 来的火柴盒,又给派上用场了,打开来看,就会看到里面又装有几根火柴了,或者 是装着一点新棉花什么的,总之凡捡回来的东西,没有一样在祖太太那里是无用的。 父亲说祖太太拾到过半截针,针眼不小,看来是纳鞋底用的,但是只余了少半 截,祖太太就把它在自己捡来的石块上磨出针尖来,穿上线,常常在胸前别着,用 时很方便就取下来。那样的针除了因短促不好拿之外,对祖太太倒是合适的,它那 么大的针眼,祖太太不必劳动哪个姑姑,自己就可以把线穿过针眼的。总之就是这 样的一个家庭,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父亲清楚,已只有别人弹嫌自己,自己是再 无挑肥拣瘦的余地了。而且父亲那时候对于自己倒悬在树上的一类示威活动,倒是 不安和后怕起来,害怕人家突然想起,害怕人家作为借口,了断了这门亲事。人心 是古怪的,奶奶去世后,父亲自己对这门原本反对的亲事忽然看重起来,好像原本 以此反对奶奶的,现在倒是就要凭这个给奶奶一个报偿与安慰。父亲心里有了一个 近乎坚决的念头,无论如何,就要找奶奶生前定下的这个女子做自己的妻子了,不 存在第二个可选择的人了。有了这样的决定,父亲的心里就不安起来,时时担心有 不好的消息从马家传来。说来也和我家当时的家境有关系吧。太太去世后,连送葬 抬埋的钱也没有,是父亲去和队里借到十五块钱,这样一些事实都让父亲不安。尤 其太太刚刚去世那些日子,父亲时时都等着从马家传来不利的讯息的。父亲还做过 一个梦,马家背着他,把那个女子出嫁了,为了少有惊动,马家选择天没亮时就把 女儿嫁了出去,让她骑在一头被打扮一新的驴上,由新女婿牵着,悄悄出村子去。 但是父亲赶早拾粪,给挡个正着,父亲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理是很古怪的,然而 无话可说,他清楚驴上驮的正是那女子,这看都不用看,父亲想看清那个牵着驴的 新女婿,却是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这个梦让父亲的心情坏透了。婚后他们还说起 过这个梦。 父亲说这梦的时候心理复杂,眼神特别,好像眼前的女人真的嫁过一次似的。 对父亲来说,这算是噩梦了。父亲在日记里记录了他对这件婚约的担心,用了 “命悬一线”的说法,我读到这里,不禁莞尔,看来父亲是有些用词不当,然而同 时也反映了父亲的真实心情吧。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马家说话是算话 的,话已出口,在自己这里就不好改了。那时候马家,也就是我的外爷家,光阴要 比我家好许多,给了父亲不少帮助。他们认定了父亲是他们的女婿娃时,就全力帮 起父亲来,所谓帮父亲,也就是尽可能给父亲一些吃的。那时候这便是帮大忙了。 父亲去队里劳动,给自家挣工分,吃饭的时候,却到外爷家去。那时候外爷家的街 门口拴着一只大黑狗,很厉害,尤其是不喜欢父亲,父亲在门上一探头,它就带着 缰绳腾跃起来,要吃掉父亲的样子。父亲就避开它,从外爷家的后院那里翻墙进去。 吃了饭,父亲总之是有些拘谨害羞,从不久留,吃完就走。给父亲端饭的是我的大 姨,很少见到母亲。这就闹出事端来,后来大姨忽然有些喜欢父亲了。和母亲含蓄 内敛的性格不同,大姨是大胆又直爽的,她不仅给父亲端饭,还自己动手给父亲烙 馍馍。 给父亲烙馍馍,大姨真是舍得花工夫,用心十足,用料也多,油放了多少啊, 香豆子放了多少啊,一个馍馍,烙了多少层啊,吃掉一层还有一层啊。父亲日记里 清楚地记着,说大姨给他烙的馍馍他真是没吃够,就是如今想起来好像也能闻到那 个香味。 大姨给父亲烙一个馍馍所花的清油和香豆子,外奶奶能烙出三个馍馍来。大姨 好像和父亲之间有了默契,等大姨烙好馍馍,偷偷地拿出街门外时,父亲不早不迟, 正好从门前经过,于是顺手接过大姨递来的馍馍,一阵风似的走得不见了。大姨也 快快地走回来,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然而事不过三,终于还是给母亲发现了。母亲 表面上没有说什么,暗地里却有了主意。刚出锅的馍馍太烫,总须晾片刻的,大姨 把烙好的馍馍晾在一个自以为很保险的地方,但是一天她揭去遮掩的东西,吃了一 惊,只见原本好端端的馍馍已经给掰成了一堆零碎,这当然是不能做礼物送了。大 姨知道这是谁干的,然而有苦说不出。那天到了约定时间,大姨没有出门去,而是 躲在一个可以偷看到门外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希望而来,落寞而去。父亲离 去时候的神情使大姨心都碎了。多年之后,大姨不幸得了一段时间的精神病,就把 这些照实说了出来。现在大姨已不在世上了。父亲在日记里表示了对大姨的追念和 感激,表达了对岁月流动不居的感慨。那时候,大姨也就十三四岁吧。大姨去世已 经十五年了,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我儿子生下来那天,正好大姨去世了。大姨虽则 长相不如母亲,却是一个很有性格魅力的人。与大姨相比,母亲实在是含蓄的。母 亲是自我约束、自我纠缠的性格,心里冲突得很厉害,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所以 母亲有时候会忽然地哭出来,实在忍不住了似的,这就表明母亲的心里实在是积聚 了太多的东西。当然母亲哭出来的时候是很少的。父亲在日记里大段落地记录了母 亲,说首先一点是,很少见到这个人,父亲去她家吃饭,她会躲得不见踪影,不知 躲到哪里去了。大姨曾不怀好意地对父亲说,母亲是只猫,从这个形容里看不出什 么,但是从大姨的表情和声音里,可以得知大姨的这个形容对母亲是不利的。大姨 学猫叫着,说母亲这只猫,你听见她叫着,你听见她在这里叫着,你寻声过来,她 却不在这里,在另一边呢。大姨认为母亲嘴上不说,心里想的实在是太多了。和大 姨把母亲称为猫不同,父亲在日记里把母亲称为老鼠,称自己为猫,说很少见到母 亲,忽然不小心见到了时,母亲就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慌张得厉害。父亲说在同一 个村子里,虽然母亲处心积虑地躲着父亲,也总有躲不过的时候,有时候就在村巷 里碰上了,母亲会显出很慌乱的样子来,若是离得远,远远地看见父亲,她立即就 转身跑掉了,要是忽然从一条巷子里出来,两个人碰个正着,连父亲也会吓上一跳。 这时候母亲再跑是来不及了,就转过身去,全身都显出一种不自在的、受围困 的样子。 虽然看不到她的正面,但是能感觉出,她的脸上正在出汗,她的辫子湿漉漉地 发亮着,好像也在出汗。这时候即使是母亲脚边的几粒羊粪蛋,也会因切近着母亲 而显得神情异样。父亲前后看一看,偏不走开去。他看得出母亲有些懊恼了,他甚 至觉得母亲会转过身来骂他一顿,这倒也好。但是让母亲转过身来是不容易的。有 时候母亲像终于下了一个决心似的,忽然就拿出一副勇毅的劲头来,负气一样走开 去,母亲走得很快,像是边走边摆脱着无数烦乱的束缚和干扰似的,只要走出稍远 些,母亲就会顺势跑起来,辫子在后面咻咻地跳荡着,像是给着母亲助力的同时也 给着父亲一些警告。要是旁侧不远有一条巷道,这便给了母亲很大的方便和援助, 母亲就可以很快逃进巷子里去不见影踪。一切来得突兀,余响不尽。父亲被丢在那 里神情怅然。父亲也会因此懊恼起来。有时候父亲的脸上忽然会显出希冀来,他觉 得母亲虽则跑进了旁边的巷子,然而并没有跑远,就在这巷子里的。这是一个直觉, 那么真确,父亲几乎看到了母亲就在巷子里面墙站着。到底忍不住,就走过去看。 然而巷子里空空的。母亲真的是跑掉了,只留下了那个看起来空幻的巷子。这 让父亲的心里不是滋味。到后来不仅是母亲躲父亲,吃一堑长一智,后来连父亲也 躲着母亲了,有时候父亲从一条巷子里出来,见母亲在前面远远的地方,父亲立即 就退回到巷子里去,然而母亲是敏感的,她虽然并没有看得真切,但是好像是已经 看到什么了,她有些慌张地向四下里看着,就像受惊的麻雀在即将飞起来的一瞬的 样子。 父亲并没有像母亲那样跑掉,父亲就躲在巷子里偷看母亲。父亲在日记里记到 这一幕时,笔带深情和惆怅,父亲感慨过去了这么多年,然而母亲当时东张西望的 样子、四下寻觅的样子,那么清晰,宛若昨日,好像只要现在走出门去,在村巷里 还可将这一幕看到。但是父亲也感慨说,母亲当时的那一份灵动四顾与迷乱不安, 现在是一丝也看不到了,那样一个心总是异样跳动,敏感到有些过分的小女孩,到 今天,成了一个不为所动的老婆子了。 年轻人之间一些特别的心思和游戏,让大人们难知就里,徒生不安和担心。母 亲如此地躲避着父亲,就让外爷爷外奶奶疑心起来。作为女娃娃,婚前不躲避女婿 娃是不好的,还是躲一躲的好,自己显得自尊,旁人看着也好看,然而像母亲这样 怕狼似的躲避,也就有些不好了,过分了,肯定有别的原因在里面。外爷爷外奶奶 担心起来,是不是女子看不上女婿娃,女婿娃那样一个家境,是容易看不上的。然 而又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外爷爷托付外奶奶,让她问问大姨,但是从大姨那里外 奶奶却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外奶奶不明白大姨究竟是想说什么。大姨后来就说 得直截了当了,说母亲并不是看不上谁,她就是不愿嫁到本村子里,她想出嫁到别 的村子里去呢。这让外爷爷外奶奶大吃一惊,不愿嫁到本村子里,不就等于说是没 有看上女婿娃嘛。这样一些背后的打探和议论,母亲又是不能知道的。那时候正好 是三外爷任队长,三外爷又是一个相对开明的人,于是就在劳动的时候,有意做一 些安排,把父亲母亲安排到一起,让他们不得不多一些接触。譬如拔麦子的时候, 让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拔;背粪的时候,让母亲上粪,让父亲背;拉粮食的时候,把 他们指定在同一架子车上。父亲觉得这有些刻意r ,心里不大舒服,但他又是有些 怕三外爷的,毕竟三外爷是队长。于是怎么安排就怎么来。可是苦了父亲了。父亲 在日记里诉苦不迭。搞到后来,连父亲也禁不住犯嘀咕,这个碎女子,是不是真的 看不上自己啊。譬如拔麦子的时候,父亲拔得快,她就慢下来;父亲要是拔得慢时, 她又超越到前面去。而且父亲若拔到前面时,总要给她帮忙,带上几垄,投桃报李, 她拔到前面去时,也应该给父亲带上几把吧,但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而且她还把 拔下来的麦子凌乱地放着,压在父亲的麦垄上,让父亲拔不顺畅不说,还得把她乱 放着的麦子规整好。这就让父亲一趟麦子拔出头,真是累坏了。有时候父亲陡然恼 火起来,甚至想跳起来找队长说说,然而这又怎么说呢?总之三外爷的用心是白费 了,不但无益,反而好像让两个人更远了起来。至少在父亲一面是这样想的。父亲 甚至有了这样的念头,要是母亲看不上自己的家庭(父亲认为母亲没理由看不上自 己),那么就当机立断,别寻路径,不找母亲了,让她嫁到外村去吧(父亲也得悉 了这样的消息)。那么父亲找谁呢?父亲决定母亲那里若有二话,那么他就找大姨。 父亲忽然觉出大姨的许多好处来了。想一想,要是父亲帮着大姨拔麦子,会怎 么样? 要是大姨拔麦子在父亲前面,她会不给父亲带上一两把吗?而且大姨是多么畅 快干脆的人啊,哪里像这个女子,嘴里没有一句话,心里装了无数事,麻烦死了。 而且她还要小大姨半个头,大姨和父亲站在一起,差不多和父亲一样高的。父 亲不想安慰埋在地下的奶奶了,他倒是有些埋怨起奶奶来,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好媳 妇。 然而在父亲母亲结婚前一年,大姨就嫁出去了。大姨嫁到了很远的一个地方, 在深山里,骑驴得走一整天才能到。父亲别寻路径的可能没有了。大姨有病的时候, 曾诡秘地笑着对父亲说,我也不叫你姐夫,我看到你就有气,你其实还是看上我姐 姐的,看不上我,对不对?你看我的话太多了,我姐姐言贵,我姐姐聪明,我傻, 对不对? 大姨还提起了母亲把她烙给父亲的馍馍掰碎了的事。她笑着问母亲还记得这个 事吗? 承认不承认是自己干的?大姨凄然地笑着说,都过去了,说的都是些远话,白 磨嘴皮子呢。大姨当时说话的样子,看不来她是个失常的人。父亲原本想凭着对大 姨的感激和同情,说一些安慰她的话,答复一下大姨的几个“对不对”的询问,毕 竟大姨是个得这种病的人嘛,然而寻思了半天,竟然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好像 说什么都不对。大姨可以借病说话,其他人还是不行的啊。 父亲满十八岁的时候,请媒人去外爷家送信息,说是想完婚。父亲的心提到了 嗓子眼上。那时候我家不但年终时节没有分红,还欠着队里的二百多块钱的,也不 知道一分一分都是咋欠下的,竟欠了这么多。媒人来回话,说是女方同意完婚,彩 礼钱一百七十元整。这个彩礼钱显然是照顾到了我家当时的情况。但就是这一百七 十块钱,父亲当时也没能凑够,只给了外爷爷一个整数,也就是一百块,余数至今 还欠着,外爷爷归真都快二十年了。说话就到了娶亲的时间。家里为婚事宰了一只 羊。母亲的首帕、首帕里的银簪子、两个镯子等等,都是借的,母亲结婚时穿着一 条绿条绒裤子,连这裤子也是借的。母亲结婚前几天村里曾娶进来一个新媳妇,不 知谁就借了新媳妇的裤子来给母亲穿,这新媳妇一定是着急坏了,母亲娶到我家的 第二天,她就赶来要走了她的裤子。很快,母亲的手镯等等,只在母亲的身上晃闪 了一下就不见了,母亲几乎又穿上了做姑娘时候的衣服。父亲心有不安。然而看母 亲的样子,好像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她熟练地做着家里的一应活计,就像她早 已是这里的主妇了。她也学姑姑们的样子,亲热地喊着祖太太,姑姑们唤她嫂子的 时候,她也愉快地答应着,很喜欢被人这样称呼似的。就像奶奶太太去世后我家显 得凋敝不堪那样,母亲的到来,使我家似乎又面貌一新。祖太太忽然多话起来,而 且多是和母亲说,她的耳朵又有些背了,大姑姑让母亲把嘴挨近着祖太太的耳朵说 话,母亲说话时,祖太太听话的那个神情,惹得姑姑们笑起来,一个快一百岁的老 人了,还有着那样的表情,真是让人由不得要笑。就像是她正痒痒着时,给她挠到 了舒服处,就像母亲说的是让她进天堂的话。祖太太老了,最大的愿望是自己能进 天堂,姑姑们都知道她这个毛病的,因此老人不开心的时候,发脾气的时候,一个 姑姑就上去,贴住她的耳朵说说她能进天堂的话,随着话入耳里,即刻就能看到老 人脸上的变化。老人真是太好哄了。祖太太还忙着要从自己多年收积的破烂里找出 个什么来好送给母亲做礼物,但是好像不容易找出来。她露出像一个老猩猩那样着 急又遗憾的样子,真是给家里带来了少有的快乐。母亲感动而开心地笑着。父亲看 在眼里,喜在心头,然而他心里没底,还有担心,是不是母亲暂时觉得新鲜,日子 还长得很呢。 但是现在,父亲母亲都已是花甲之人,连我也已忽忽过了四十,逾不惑之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