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一个认真的男人,他正在这个城市最高的高等学府做博士后。 博士后听起来是一个类似于高山仰止的名词,其实是一种状态,一种那些读到博士 的阶层没有找到合意的工作又不甘心将就的一群人的中间状态。他们中间50%想在 好的高校占有一席之地,另外50%存着出国的念想。他们介于工作和科研之间,博 士后就是一个过渡,一座桥梁,可以确保他们眼前的经济来源。他们,并不是大部 分人想象的那样前程似锦。 我的男朋友叫钟书鹏,一个一直以出国为目标的看起来很白痴的典型理科博士 后。可是,最近,他似乎改变了主意。我不知道什么在指引着他,我想可能是出于 男人的自尊,他只跟我分享他的得意,不太跟我讲他遇到的烦恼,我也不问。我在 他烦恼的时候,打开书,看自己的书。我知道,那个时候,他不希望我注意到他, 所以我就装作没有注意。 我们不住在一起,虽然他有一套学校规定可以住两年的两室一厅,但是我们不 住在一起。钟书鹏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和几张凳子,还有一 个书架,书架的前两层放着他的专业书,下面的三层都是空的,堆着他乱七八糟的 东西。 “你把你的书拿到我这里来吧,又不是没地方放。”他说。于是,我想了想, 拿了些书到他的房间。有时候,我在他这里过夜。 我住的地方本来就不大,一间卧室除了书还是书,三个拥挤的简易书架以外, 床上桌上椅子上都是书。有一次钟书鹏抱着我,后来觉得不方便,他想把我压倒在 床上,由于我的躲闪,他自己也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栽倒在我的单人床上。结果一 本绿色的1989年版的《辞海》不知道怎么恰好压在了他的肋骨上,他痛得说不出话 来,有好几天他连喘气肋骨都痛。那次之后,我又搬了一部分书去他那里。 我不太喜欢不看书的男人,但从来不看专业书以外的书的钟书鹏却至今没有让 我感到厌倦,这是一个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现象。 钟书鹏问过我,这么多书你看得完吗?神情像个农民,一个读了小半辈子书的 博士后,你大概不能说他无知,但当时他的眼神的确无知。 钟书鹏的这种无知和天真在公众的场合隐藏得很好,他不大言语,甚至看起来 有些木讷,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毫无顾忌,因此他会释放出他所有的无 知而显得天真无邪。人生,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候,他也会像个哲学家一样 发出这样的感叹,但是我知道他只是感叹,从不对这样他认为无聊的问题追根究底 的。他的诸如此类的抽象烦恼很快就会被他的实验结果淹没,那才是他的世界,有 着必然因果关系的物的世界。 其实我大学时候的作文很不错的,还差点在校报上发表过。有一次,我们躺在 床上,他吹牛说他的文笔很不错,他说他曾经写过一个武侠小说,写了将近一万字。 后来呢?后来觉得这是玩物丧志,我就快刀斩乱麻,弃暗投明了!啊?噢,用词不 当,但就这意思,你是作家,体会得出来。我笑喷。 这个男人不会跟我谈文学和人生观,但是他会跟我说他童年的早熟、少年的神 勇、青年的荒唐,如今他已经快要而立,他说:“你说我是不是很帅?” 我说:“你帅?你怎么想得出来?” “我是不是应该有点钱了?” “嗯,问题是钱好像不大喜欢你哈。” “我既不帅,又没钱,你干吗跟我在一起?” “纯属误入歧途,又懒得回头,将就吧。” “好的,我让你将就,我让你将就——” 他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简单,有最原始的乐趣。渐渐地也已经习惯了我突然 而起的笑,习惯了我莫名其妙的怒,甚至习惯了我说他是个高智商的白痴。这个男 人有一点好,他习惯了他就喜欢了,他不会觉得怪了,甚至,渐渐地他觉得我因此 才与众不同。 而我也觉得,其实男人,还是简单一点好。 当然,这些大都是在床上的话题,在床下,我们一般无话,我们各做各的事情, 各看各的书。在床下我们无话可说,他搬来了另外一张书桌,放在另一个什么也没 有的房间。正好! 但是我并不常常在他那里,两个人有时候让我觉得温暖,有时候让我感到不自 由。 他和叶理不同,完全不同,我说不上来细节,和叶理在一起的时候我把自己绷 得紧绷绷的,我常常会感到烦躁和不安,我没有这样安稳和宁静。 至于厌世者,那是另外一回事。厌世者可能从来没有当我是一个女人,厌世者 说,你是天使,上帝派来的天使。 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因为厌世者对我的赞美和依赖而觉得自己可以解救他。 我说:“你知道耶稣吗?你知道我说的,想活却为之死的大爱吗?” “我知道这个传说,”厌世者说,“你说的是一个无罪的人为了拯救罪恶深重 的世人完成了从死到生的故事。” “倘若可行,阿爸,父啊,求你将这杯撤去。然而不要从我的意思,只要从你 的意思。你知道吗,这杯若撤去了,人将永在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喝了那杯,我们还是在地狱。 不,信他的人将和他在一起。 这是故事,我的天使。 这不是故事。 但我不能相信,我以为他更像一个狂人,一个妄想症患者。 如果一个妄想症让许多痛苦的人得到安宁,那么,我就尊他为神。 他说过:一切担重担的人啊,到我这里来,我让你们得安宁。但,我还是不能 安宁。 因为,你没有去。 你去了吗? 是的。 那么,让我从你这里得安宁吧。你是天使,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那么你信他? 我还是不信,我不信我看不到的任何东西,我不信死能复生。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因为太黑了。 我希望这个相信天使的人能够找到上帝,但是我不能说服他,他只对我的头发 感兴趣。厌世者抚摸着我头发的时候,没有一点的杂念和欲望。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想让钟书鹏知道厌世者的存在,我私下里以为,简单的钟 书鹏不会理解我和厌世者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关系。我不以为这是对钟书鹏的欺骗, 欺骗有目的性,我没有任何目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