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绕过城乡结合部朝西走,脚下的路渐渐变得泥泞起来。龟背桥的西端似乎依旧 停留在20世纪中叶。大片的河堤裸露着,上面残存着树木被砍伐后碗口粗的树碴儿, 唯有岸边的巨型酒精储藏罐直冲云霄,在天宇下透着不由分说的霸气。交叉路口颇 具现代派风格的广告牌上,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举着药瓶向路人暧昧地微笑着。黄 氏再造丸,让你重振雄风。男星是从本地走出去的,唇角流露着山民后裔的狡黠。 我要去河西镇八里庄找一个人。1967年的夜晚皓月当空,秋收后的打谷场上人 头攒动,挂在电线杆上的汽灯罩子在风中来回荡悠着。一群姑娘红袄绿裤,短发齐 耳,齐刷刷地坐在凳子上。个个明眸皓齿,将系着红绸的渔鼓置于膝上,左手敲简, 右手击鼓,嘭嘭,嘭嘭嘭嘭,然后开口唱道,哎哟——俺就演唱一回……我要找的 姑娘就坐在其中一条凳子上,她看上去如此与众不同。满月脸,卧蚕眉,干枝梅的 斜对襟紫布小褂,脚上的黑平绒鞋上配着蝴蝶花。她坐在那里,随口接唱道,万里 长空呀风雷荡,五湖四海掀巨哟喝——浪……那女子在新编渔鼓曲目《斗豺狼》里 扮演郭凤莲。八里庄人从没见过郭凤莲,就觉得满场子黄花年少,只有那女子长得 舒展,唱得人心,就不断有人击掌叫好。 这位当年红遍十里八村的乡下女子,就是八里庄老渔鼓艺人三升的养女红琴。 她90年代中期曾在村里开过酱园厂,生意很红火,光职工就雇了10多位。有一次在 省报某条表彰乡镇企业的新闻里,我看到一张分管经济的副市长跟许多披红戴花者 的合影。其中有位女子烫着菊花头,穿着流行的紫红色涤纶套装。正挤在市长旁边 谄媚地笑着。是不是红琴呢?我有点拿不准,至少印象中的红琴,不该是眼前这个 样子。 刚下过雨,路上到处都是积满水渍的车辙。我推着滚成泥坨子的自行车,经过 两个多钟头的跋涉才走到村口。正思忖着找人问路,忽听一串高亢的长号从半空里 砸下来。这种声音久远而且熟悉,它曾经渗透在我童年的每根汗毛孔里。因为它每 次响起,都昭示着村里死人了。所有吹打都是经由那杆长号引领的。那一长串号声 后面,永远是铺天盖地的哭声。我吃了一惊。拐过两道巷子,果然看到一群披麻戴 孝的人在那里号哭。灵棚旁边有个用简易木板搭建的台子,一伙人坐在那里吹打着。 有对抹得庙堂小鬼似的男女走上去,中间插些四六不搭的荤话。那种氛围很奇怪, 既非悲痛,也非欢乐,更多是看景的旁观者。在弄清死者只是一户村民的太祖后, 我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开始找我要找的人。 你知道红琴吗?喂,我说,红琴来了吗? 有位年龄稍长的女人狐疑地看着我,她今天没去上学?说话间从人堆里拖出一 个身短腿细的丫头。我失望地走开了。那女孩满脸雀斑,眨巴着一双狡黠的眼睛。 她在突如其来的扭打中躲闪着,和追打者有着莫名的默契。 又接连问了几个,大都不明就里地摇摇头。其中有位猪紫面皮,耳朵夹着烟卷 的邻村男人过来搭讪,问我哪儿的,找人做啥子。 我赶紧说,上面要申遗,来搜集材料的,民间渔鼓作为一种非物质……那人吃 力地听了半天,突然撂了句粗话,一天到晚走马灯,死的死,亡的亡,申个劳什子 鸟遗咯! 我只好放弃了跟他继续解释的打算,转而问起旁边的小媳妇。小媳妇是70年代 的,从穿着到头面都很时尚,嘴巴里不停地吐着瓜子壳,唱渔鼓子……头些年倒有 个喝药的老女人能哼几句,你问的那个,会不会是大可的姑婆?我脑袋一蒙,正准 备再细问下去,小媳妇话却被人拽去发孝布了。我心犹不甘地跟在后面,看着一拨 拨来宾磕头倒蒜号哭连天的,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 这时候台上的节目正进入高潮。男女各执一个竹筒子,噼噼啪啪地拍着,女的 开始唱了,哎哟——漫山红叶哟似彩霞,彩霞年年映山崖……那是一首早年流行的 电影插曲,她用的是当地有名的渔鼓腔,鼻音,拖腔,一样不缺。可听上去掺杂着 卖弄和风情,跟当年的红琴真是云泥之别。男的像打摆子似的,将竹简子狂拍一通 接唱道,红叶彩霞千般好,怎比阿妹在山崖?朋克头,立领人造夹克,全套古惑仔 的做派。唱到兴浓的地方,满嘴跑火车,开始跟女人调侃。说的多是本地俚语,诸 如篱笆关得紧,野狗不上门此类。两个人一唱一和,负责拜祭的几次过来,悻悻地 表示抗议。 喜丧,喜丧,年轻人嬉皮笑脸地说,唱完这个,八里庄就剩三升一个老妖,只 差掰棍子打着撵了! 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从人堆里挤出来。 鼓乐阵仗旁边果然歪着一位老人,须发皆白,像捆风干的玉米秸倚靠在马扎上。 天这么热,脚上竟然捂着冬天的捏脸毡鞋,鞋头被烟头烧了两个洞。 我蹲在老人旁边看了半晌,然后用手做个喇叭捂在嘴巴上说,三升老太,我是 小妍啊,您知道红琴姐去哪儿了吗?老人抖动着眼窝,口涎在乱蓬蓬的胡须上不自 觉地流着。 找哪咯?三升咿呀着嗓门说,她几年前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