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抬起头来,看到天和地的尽头,蓦地出现一个绿色的身影。一辆辆运稻车在 尘土飞扬的村路上逶迤而过。那抹浓绿是动态的,充满着神秘和不可预知的悬念。 我手搭凉棚,看到大哥鸾生朝这边走过来。他朝气蓬勃,裤线笔直,浑身散发着一 位青年军人特有的活力。这是三十多年前的某个下午,我正在午后的稻田里穿行着, 试图寻找那些收割后遗落在田间的穗子。太阳很毒,地气在头上很旺地蒸发着,我 正顽强地跟饥饿作着搏斗,这时候一位年轻的士兵朝这边走过来。我无法形容自己 当时的心情。这给我的视觉冲击太强烈了!他军装的颜色,和黄褐色的土地形成鲜 明的对比。他轻盈的步履带来某种气场。他就像一道闪电,一抹强光,突然从天边 打过来,瞬间耀花了我的眼睛,让我怀疑自己在恍惚中心生幻觉。 小老乡,请问去河西镇八里庄还有多远? 8 岁的我坐在草地上,篮子扔在一旁,呆呆地忘了说话。这个明眸皓齿的青年 军人,竟然是我的哥哥石鸾生。他有三年多没回家了,怪不得在接天连地的稻浪中 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俺哥来了?我攥着一把青草站起来,腹内瞬间停止了歌唱。我擦着满脸的泥垢 讷讷地说,我是小妍呀。 鸾生微微一笑,要演戏了。他说,我随文工团回来演出的。 八里庄被绿树浓荫遮蔽着,几人环抱的老树随处可见。人们只有在婚丧嫁娶的 时候,才想起将院子里的树伐倒,然后手忙脚乱地请当地的土木匠打成寿材或嫁妆。 晚上大家习惯于拽着蓑衣,到村后的河堤上摆龙门阵。至于天外的事情,大都来源 于全村唯一的木壳收音机,它的拥有权是一户叫庆生家的。那家的女人在镇上的铁 器店里站柜台,当全村人都在使用秫秸围成的茅房时,他家厕所的脚蹬子率先用上 水泥砌的砖台。现在,庆生手里的收音机里正播放人民日报社社论。男播音员字正 腔圆,充满了一如既往的声讨气息,仿佛午时三刻就要把什么人押到刑场上去,一 枪崩掉。只是这次声讨的主角,是当今朝廷的大人物,那个后来为我们所熟知的名 词:“四人帮”。八里庄人根本不晓得“帮”是咋回事,跟他们生活密切相关的只 有白菜“帮”,烂鞋“帮”,戏台上唱戏吼的“梆子”腔,听说上面有四个大人物 成了“帮”,这就让人费了思忖。众人正目瞪口呆地听着,蓦地响起一阵咯吱吱的 简板声,初听似耗子磨牙,接着一阵破鼓拉音的唱腔从头顶上灌下来。残杯冷炙饶 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那个雨打风吹哎……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人们道三升爷的酒到了劲,又开腔了。 三升爷,这副简板不趁手,曹国舅给你的那两块“阴阳板”呢,给铜匠打锣, 还是给开店的做门扇了? 老人眯着眼睛抹了几下渔鼓,又转了调门……路旁柳绿被风摆,始想起奴的夫 名叫张才。他唱的是渔鼓《桃花庵》里的头几句。 众人这回懂了,都噤了声,竖起耳朵,想听他下文唱些什么。嘭嘭两下,又没 了动静。寂静中不知谁鬼鬼祟祟地放了个屁,声若游丝,欲扬先抑,最后终于忍不 住撕帛裂绢地爆出去,众人哄笑开来,中间掺杂着不无快意的叱骂。 三升老太还魂了,还记得老祖那年摆擂唱的是哪出咯?又等了半天,小木匠大 榆见依旧没有动静,便别有用心地追问道。 八里庄人都知道小木匠所说的摆擂,指的是清雍正元年(1723)的事。三升祖 上曾跟湖北沾化胡家造神像的和尚学过渔鼓戏。清道光三年(1823)随师父去码头 打天下,名噪武汉三镇。到他这辈,其实只剩下跑坡游巷的技艺。三升还是不吭, 只顾吭哧吭哧地鼓捣竹筒子。从前他一袭带褡裢的大褂,小马甲,大蹄裤,每逢9 月香火会,那张嘴巴硬是唱得顽石点头,铁树开花。破四旧的时候,家传的渔鼓和 几百个唱本都随着喧天的锣鼓劈了,拆了,烧了。近几年形势稍有松动,偶尔在红 白喜事上唱唱劝善小曲,也算挣口酒钱。三升的渔鼓蒙子是用村里过年杀猪讨的猪 尿脬做的。弹着弹着,经常像半张荷叶似的飘落到地上。后生们抻着脖子等了半晌, 见三升不接招,只好悻悻地散开,都挤到村东老石家去听洋曲。 洋曲是当兵三年没探过家的石鸾生拉的。他跟部队文工团下乡巡回演出的消息, 早就传遍了八里庄。 现在,老石家的两间半屋子里挤满了人。挂在墙上的煤油灯只有豆粒大的火苗, 将村民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显得鬼影曈曈。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的热情。因为那 粒灯火照耀下的桌子上,是一堆人们从未见过的乐器。有种号曲里拐弯,像猪肠子 似的盘了多少道。只见石家大小子,那个叫鸾生的。轻轻端起来,朝嘴巴上一碰, 那号立马喷出一股仙音。八里庄人就觉得魂都跟着它走了,飞了,吸附在屋脊上。 这是勃拉姆斯的第×交响乐章。吹了几下,鸾生又说,这是圣一桑的。人们看到他 戴着一副白线手套,在煤油灯底下甚是扎眼。吹过两曲,他又端起一个排箫似的家 伙。依旧吹,可声音变了。刚才的号音发闷,现在却轻灵得很。有人说,女特务跳 舞?鸾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接下去,他抄起一把模样更怪异的琴,两头圆,有 点像细腰衬着女人的臀。鸾生朝下巴颏儿上一放,将长长的马尾弓朝上面一搭。蝴 蝶就在屋脊上盘旋起来,溪水哗啦哗啦地在耳边流动着,突然,一道霹雳从天空砸 下来,狼奔狮跑,驴叫马嘶……所有的人都屏着气,看着鸾生先是微笑,后是悲苦, 然后头发在抖,手臂在抖,整个身体也在抖动。鸾生闭着眼睛,全身痉挛不止,随 着音乐完全进入了疯癫状态。人们也跟着魔鬼附体,中邪了!他的身子朝左歪,我 们也朝左歪,他朝右歪,我们也朝右歪过去,鸾生眯着眼睛笑,大家咧着嘴巴开心, 鸾生双目圆睁,我们也跟着拼命瞪大眼睛,看着他顿弓,抖弓,错弓,弹弓,跳弓, 用一根弦子拉,用几根弦子拉,上拉,下拉,左跳右拉,真是看呆了,看傻了! 多年后我在众多的场合再次听到那些曲子……阵容庞大的交响乐伴奏,冠盖京 华的大师登台献艺,密如骤雨的掌声。我再也没有找到当年那种连骨头缝都被酒浸 过的感觉。那廖廖数弓,三五句介绍,真是盖过群芳无数了。 鸾生的派头,鸾生对各种乐器的熟谙,包括鸾生对乐理知识的滔滔不绝,都为 他的归乡之行罩上无比绚丽的光环。在那些光环里,鸾生无疑是从天而降的音乐奇 才兼师奶杀手。八里庄所有的黄花闺女和小媳妇都疯狂地爱上他。示爱的方式五花 八门。有绣手帕的,有纳鞋垫的,庆根媳妇竟然在半夜神魂颠倒之际,端着半瓢虾 酱去敲鸾生的门,自然被嘲笑一番,叱其搭错了神经。男人们都在私下模仿他。模 仿他说话的语气,他总有点讥讽意味的、诡异的笑。这个是鸾生说的,那个鸾生让 做的,成了年轻人的口头禅。鸾生就是真理,就是音乐殿堂的艺术化身,八里庄乡 村后生的音乐教父。 这里陷得最深的自然是红琴。 那天晚上鸾生的琴声一起,红琴的眼睛就亮了,比墙上那粒煤油灯的火苗还亮。 鸾生就像从天上掉下的,他的明眸皓齿,浑如天籁的标准音,都随着鸾生的琴声成 了酵母和催化剂,蒸得她坐卧不宁。没有演出的晚上,石家的小屋总是围得水泄不 通。一簇豆粒大的煤油灯火照着鸾生青春焕发的脸,三七开的脑袋,和那双能在乐 器上变换出不同花样的手。红琴坐在小板凳上,两手托着腮,迷迷瞪瞪地着看鸾生, 脸蛋上云蒸霞蔚,身体随着鸾生拉琴的动作扭动如蛇。人们嘴里呵着口臭,腋下散 着体臭,小屋里拥挤得几近爆棚。 庆生的木壳收音机还在后河堤上聒噪着,收音机的主人似乎心不在焉,总是不 停地转台。偶尔冒出一个男人怪异的腔调,莫斯科人民广播电台,旋即被嘈杂的沙 沙声所掩盖……过去这是庆生招徕听众最好的手段,眼下不灵了。八里庄出了新鲜 事,河堤上的人都跑光了。三升的渔鼓腔也没了听众。不知不觉中,三升抱着竹筒 子也蹭到老石家的门外蹲着。听着屋子里飘出的琴声,时不时从嘴巴里蹦出几个字。 因为人声嘈杂,根本没人注意他在门槛外嘟囔什么。 总之,鸾生回来了。八里庄人隐约有种感觉,这个石家大小子不仅带来洋音乐, 或许还会带来更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