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里庄的戏台,只是乡村野地的权宜之所。它的搭架极为简陋。也就是三五根 竹棒,在靠近大树的地方将一块方形的空地圈出来,然后将一盏汽灯罩子挂到树杈 上。那盏灯在光芒四射的同时,必定发出吱吱的响声。灯罩子周围,永远是各类蚊 虫、蛾子前赴后继,呈集团军式的轰炸。有时候不知何故,就听通的一声,灯芯爆 丝了。这时候有人就会满脸堆笑出来维持秩序,倘压不住阵脚,就举着喇叭筒子在 台上跳着脚跟人家的祖宗过不去。汽灯光很清冽,每个看戏的人脸上都透着青菜色。 谁家的姑娘要是穿了红罩衫,或束了条花包头巾,难免让人侧目,被指斥骚或浪。 这在当时的乡村,是很有贬义的说词,有勾引男人的嫌疑。 那天晚上有点不同寻常。细心的八里庄人发现,树上挂了两盏汽灯,灯芯子的 吱吱声比平时大了许多倍。早年请戏班子唱渔鼓戏的都没有这样的阵势呢!接着看 到石家大小子,那个叫鸾生的,甩着三七开在台子上进进出出,指挥着走马灯似的 喽啰们。都说那小子会拉琴,想不到还会导演呢。村民们的胃口自然水涨船高。 鸾生果然是八里庄请来帮忙的。巡演结束后,村长庆根揣着两条大前门,带着 小木匠大榆在县剧团门口将鸾生截下来。鸾生当时正帮着背琴盒的小女兵吹眼皮。 等大队人马走远了,才折回来问他们有何事。庆根将鸾生约到路边小酒馆里,堆盘 摞碗摆了桌。喝过几圈,才搓手顿脚地说“四人帮”倒台啦,要请鸾生回村议事。 鸾生吓了一跳,“四人帮”倒台跟自己有何关系,庆根不至于请他回去当村长吧。 大榆在旁边抢话说,不是村长,是导,那个导……哎!庆根瞪他一眼,又大着舌头 说些车轱辘话。大榆摩拳擦掌地说,哐哐嚓,呛,才,呛呛呛呛呛!鸾生恍然大悟。 原来八里庄要参加县里庆祝大汇演,想请他帮着排新戏。 鸾生在文工团的身份,其实只是乐队伴奏。但鸾生通音律,懂创作,会导演, 堪称今天的复合型人才。却因面相偏于文弱,不符合傻大黑粗的工农兵形象,偶尔 被拽上去客串匪兵甲或路人乙。每当紫红色的大幕徐徐拉开,观众总是冲着男主角 的大段唱腔疯狂叫好。而鸾生只能戴着软沿狗屎黄帽子,木桩似的竖在那里。这使 鸾生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听到老乡的话,鸾生满口答应,并迅速托人将探家报告 递到团里。此后仔细盘点八里庄的演员阵容,决定重打鼓另开张。就这样,鸾生精 神抖擞,指点江山,终于在八里庄找到可用武之地。 当晚鼓乐齐鸣,鸾生让几个精壮后生将村里过年才用的锣鼓家伙抬出来,在村 口小学校猛敲几个来回。咚咚咚,哐哐哐,咚哐咚咚哐。擂鼓的大榆头天晚上跟老 婆床笫撕扯落了下风,结果千仇万恨都冲着鼓去了,直擂得通身大汗,连呼过瘾。 晚上果然灯火通明,十里八村的人都扶老携幼地赶了来,等着看八里庄人的新招数。 鸾生开始还算镇定,后来看人越聚越多,赶紧将负责联络的马立本找来,几句话没 说完,就大发雷霆。 哪个通知的?这只是内部彩排!彩排,是不公开的,懂吗? 马立本是结巴,正哈着腰帮红琴扎绑腿,缠了裹,裹了放,实则是想拖延时间 跟红琴多搭讪。不妨被导演撞破,就窝着火赌咒发誓,哪个龟孙通知的?叫雷劈… …这不锣鼓家伙一敲,都不请自那啥到嘛,半年多没……唱戏,耳朵都生,生锈啦! 鸾生还想问点什么,看马立本为憋出一个字,嘴巴扯到两耳,眼看就要栽到地 上转磨磨,只好挥挥手让他去了。望着青年男女们穿梭来往,有描眉的,有画眼的, 都穿扎得有模有样,心里才稍稍有些安定,脑子里却在急速盘算着,晚上千万别闹 出笑话。 开场戏是《六大嫂收谷忙》。姑娘们穿着铁梅式的红褂绿裤,短发齐耳,头顶 布帕,每人掮个柳编篮子鱼贯而上。红琴是领舞的,自然跟别的姑娘不一样。她反 其道而行之,穿着绿褂红裤,甩着大辫子,开口唱道:六大嫂,手拿箩来走得忙, 哟喝哟,走得忙,喜气洋洋来晒场。她的声音,曾被八里庄人称为“柔耐”,大抵 是甜,软,糯,声音硬朝肉里杀的意思。姑娘们肩靠肩,膀挨膀,手臂像船桨似的 左划右划,将割谷,簸谷,扬谷,归仓演得还蛮像回事。第二个节目,是扮演技术 员的庆连上场,他手搭凉棚东张张,西望望,为一头被坏分子投毒的巴克夏种猪顿 首挫脚。由于闷哑嗓,乱张嘴观众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乡下演出没规矩,立刻有臭 鞋头子在脑袋上来回穿梭,中间上去两个压场子的,又被哄下来。 那天晚上,村民有种莫名的兴奋。逮了“四人帮”,整个国家都很高兴,哪个 敢拦着老百姓狂欢呢!正嚷闹间,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钢板声。当哩个当,当哩个 当,闲言碎语不要讲,且听俺表一表…一台下鸦雀无声,就见一白面书生,三七开 的头,绿军装,一路打着钢板,脚步轻灵地走上台来,面朝观众摆个亮相。一切都 干净利索,恰到好处。村民们屏息静气,以为他要说说好汉武二郎。没想到鸾生不 慌不忙,张嘴来了段洋的。勃列日涅娃,转了一个下午,在那集体农庄里,她偷了 一头小白猪…… 大家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知所云。带着一肚子疑问,看着鸾生当哩个当,当 哩个当,再次绕场半周,中间还热情地朝某个方向打招呼,很快又将笑容收回来。 那是快板书中的一个包袱。底下鸦雀无声。巡演中屡试不爽的包袱没抖响,鸾生的 自信稍微有点受挫。她给它戴上小花帽,又给它穿上花衣服……第二个,第三个包 袱依旧没抖响,而这些包袱以往在大剧场可是场场笑翻的呀!红琴跟几个姑娘站在 台后,恨不得跑下去搔村人的胳肢窝。这时场外有起身找人的,有孩子哭着要撒尿 的,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鸾生草草把段子说完,才要退场,忽听台子底下山呼海啸发一声喊:三升,割 肝,三升,割肝来!鸾生吓了一跳。正莫名其妙着,底下的动静又起来了。这回是 拍手跺脚,啪啪啪,三升,啪啪啪,三升!人们整齐划一,一起用脚在地上跺着。 鸾生哪见过这阵势,赶紧跑到后台。却见大家合力拽着一个老头子朝台子上搡。那 老汉穿着斜大襟的棉袍,破毡鞋露着脚指头,抱着个猪尿脬裹的竹皮筒子,推搡不 过,只好歪歪斜斜,一溜踉跄被人架到台上,冲四处打躬作揖。 俺爹哩,红琴脸颊红红地跟鸾生解释说,喝得晕的忽儿的,大家偏要听他唱老 戏。鸾生不以为然地笑笑,冷眼看着三升被几个人连拖带拽地撺弄到台上。 这时候村民安静了,人们都在看三升。鸾生也在看他。后台不知谁送上一条木 板凳,三升摸索着坐上去,先是排山倒海一通咳嗽。接着将手里的简板咯吱吱试了 几下,半吟半唱地哼了句:简板响,渔鼓敲,张果老哎倒骑在驴背上……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底下哗地爆了声好。三升却不唱《八仙过海》,只是在试调 门。又清过几口浓痰,才端出他几十年没唱的老段子《割肝救母》。 那天晚上,三升借着酒力死而复生,仿佛一夜找回了灵感。所有失忆的唱词都 像决了堤坝的洪水滚涌而出。他左手执简板,右手拨鼓面,击,滚,抹,弹之间, 将一种唱腔奇特,苍凉陈郁的音律重新带给大家。鸾生纵然揣着十八般武艺,也不 得不落于下风。人们在拍手跺脚的同时隐隐有种快意,“四人帮”倒了,连老八股 都能搬到台上,形势跟以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