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鸾生,你看我头上这朵花。红琴走过去,扭扭捏捏地说。时候小学校的灯光很 暗,每个娘娘都在头上戴花,是那种灯芯草染的。红黄蓝绿煞是好看。姑娘们拿个 小镜子,相互对着看,看看前额,看看后脑勺。唯有红琴把花夹在耳朵上,扭着腰 肢朝导演走过去,鸾生,你看我头上这朵花好看吗?好看,比人好看呢!鸾生说完, 顺手托起红琴的下巴颏儿。他做得如此轻松自然,就像信手抄起一只茶碗,左右玩 赏半天后,随口撂出几句赞美的话。鸾生是谁,鸾生是导演,是八里庄的音乐教父, 姑娘们众星捧月的白马王子呢。嘁,红琴嗔骂道,有这样夸人的吗?鸾生就笑着更 正说,我是说人比花好看。仍旧端着红琴的下巴颏儿不撒手,直到周围有人喊导演, 他才若无其事地丢开。全然不顾对方早已两颊绯红,心如撞鹿。 那时候我站在窗户外,将鼻子挤得扁扁的趴在玻璃上好奇地看着。我觉得鸾生 有点无耻。八里庄的姑娘就是相了对象,也不能这样被男人捧着看呀。所以我认为 鸾生跟红琴百分之百谈恋爱了。 红琴是八里庄的美人坯子。腰窄,臀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脸上有雀斑,像星 星似的散落在鼻翼周围。她渔鼓戏唱得好,走起路来更是风摆杨柳,摆臀送胯,为 八里庄姑娘所不及。苏北的乡下女子,很少有这样走路的。她们喜欢跟男人争高低, 说话,谈吐,步态处处比着男人。说谁不像个女人,是八里庄人对女人最大的褒奖。 倘谁被当成女人说事,则意味着不正经。这些唯独对红琴例外。鸾生要从八里庄选 媳妇,还有比红琴更合适的吗?就在人们传得沸沸扬扬,大小媳妇为此争风吃醋, 甚至大榆跟马立本几次动起拳脚的时候,只有三升半天撂过一句,却是诅咒养女的 话。 王宝钏常有,薛平贵不常有哩。三升挤巴着积满眵目糊的眼角说,、r 头不知 道斤两,再唱就是个疯。 星儿闪坠夜空,月儿弯挂山顶,老房东半夜三更来查铺,手里捧着一盏灯。红 琴又在唱了。红琴这回唱的不是渔鼓戏,是马玉涛的《老房东查铺》。在唱到“挂 山顶”的时候,红琴声音里的“柔耐”味又出来了。这种味道芝唱不出,艾唱不出, 大珍唱不出。只有红琴能唱。大珍只会带着个红兜肚,踮着小碎步满场子磕磕绊绊 乱跑。然后沙哑着嗓子说,鸾生,你看俺跑得还行?鸾生不看大珍,反而向众人问 道,八里庄怎么这么多“云遮月”,是水土关系吗?众人一愣,不知道他说的“云 遮月”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闷哑嗓”。大珍就暗地里骂鸾生损人带拐弯的。 不管怎么说,鸾生鼓捣出了新节目。这个节目是上县里参加会演的。小学校的操场 上每天晚间灯火通明,八个姑娘一字排开,呈丁字步坐在凳子上,将手中的渔鼓嘭 嘭嘭,嘭嘭嘭一通狂拍。红琴是领唱,每次开场曲唱完,红琴都要站起来,手执简 板走到汽灯底下,接唱道,俺唱一回,隆哩个隆,大寨人奋勇斗豺狼。红琴的一招 一式,都是鸾生手把手调教出来的。 你现在只是半成品呢!鸾生不止一次对着红琴那张兴奋得有些变形的脸认真地 说,我正在开掘你,很快你就成为完美的艺术品了。于是红琴在声声渔鼓里更加心 旌飘摇。不入戏,不成魔嘛,你没听过这句话?鸾生进一步启发道,戏外的你柔情 似水,是水做的骨肉,但戏里不需要这个,鸾生手一挥,在戏里你就是铁姑娘,你 是要跟豺狼搏斗的人,说话怎么能柔声细气的? 红琴满面羞愧地低下头去。此后为了在外形上接近郭凤莲,她摘掉斗篷,跑到 太阳底下自虐般地狂晒。至于唱词,更是如老和尚念经。即便如此,排练时鸾生还 是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她。说她眼睛里没内容,说她的唱词都是从嘴巴里蹦出来的, 听得旁边的人满头雾水。唱渔鼓不用嘴巴,咋能从后脑勺冒出来?鸾生却不解释, 而是接着问,江青是谁?红琴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果然导演循循善 诱道,她是害人精,你说大寨人能不恨吗,郭凤莲心里有恨,眼睛里能不喷火吗? 红琴惶惑地点着头。接下来演唱时眼睛里果然有了内容。实则是累得眼球毛细血管 破裂,淤了血。拉二胡的马立本心有不忍,几次过去说情,都被鸾生叱开了。你懂 得什么?鸾生说,八里庄以外,世界大着呢。马立本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就这样,有天晚上红琴突然山崩地裂地唱起来。连说带唱,中间还夹着伴奏。 哎呀,俺这就演唱一回……声嘶力竭中带着恶狠狠的味道。当时八里庄连蚊子都进 入了睡眠,猛不丁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让人听上去真有点毛骨悚然。大家循着声 音,最后找到三升家门前。老人平日在牛屋里住着不回来。眼下门反锁着,红琴一 个人在屋里开着戏。只是不知为什么,剧情始终盘旋在开头那句词上,哎哟,俺这 就演唱一回……调门越起越高,越唱越凄厉,几乎要将屋顶掀翻。那天晚上,宣传 队的人聚集在三升家大门外,熬到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听到红琴冲破前奏,在睡梦 中唱完一整出渔鼓戏《斗豺狼》。我们飞快地跑去跟导演鸾生报信。所有的人都知 道红琴终于人戏了。到县里会演肯定拿头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