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76年的八里庄,一轮明月高挂。在村前的那所小学校里,我首次领略到一种 叫渔鼓的阵式和威风。八个姑娘一字排开,每个姑娘都穿着梅花斜对襟罩衫,系着 毛巾改做的绣花小围兜,黑平绒方口鞋,一字排开。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哎哟,俺这就演唱一回……那些姑娘有长脸,有圆脸,有方脸,有鹅蛋脸,瓜子脸, 饼子脸。月光下看上去一律明眸皓齿,唇若涂朱。将粗细不一的手朝渔鼓上一搭: 哎哟,俺就演唱一回……因为村里看排练的人太多,一些小孩子净跟着捣乱,虽然 我是导演的妹妹,还是被大榆跟头把式地轰出来。走,走,小木匠说,别在这里影 响排戏喽!我乜着白眼珠子苦苦哀求。大榆恶毒地笑了笑,不好说,不好说,都是 你带的头。说完揪着我的小辫子将我搡到门外。我只好踩在砖头上,脊梁上驮着一 堆瞧热闹的扒着窗户朝里看,生怕漏掉每个细节。 县里要会演。听说选上的节目还要到省里参加演出。为此,八里庄在上报节目 时伤透了脑筋。原有的几个旧戏《小货郎》、《天上布满星》、《逛新城》、样板 戏选段都跟不上形势。筛来筛去,最拿手的还是三升的绝活。鸾生只好将人召集到 小学校,弄几坛子散装地瓜酒摆在那里,又让村里宰了几只鹅做豆腐。让红琴将养 父搀过来,每天晚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学校里挤挤吵吵,都跑来听三升扯着嗓 子开唱。 连着几个晚上,拍坏两个竹筒子,撑破三个猪尿脬,能记起的旧唱本都掏空了。 《韩湘子拜寿》、《双头马》、《大妮逛街》……即便最拿手的《岳飞枪挑小梁王 》也跟“四人帮”搭不上边。鸾生越听越不耐烦,不停地挥着手说下一个。三升不 顾豁牙瘪嘴,拿出吼破苦胆的劲头连拍带喊,唱着唱着泄了气。因为每每在他掏心 挖肺,欲死欲活的当口,赫然听到一声断喝。停!鸾生头一摆说停!还有吗?三升 几次被刹了闸,半天没回过神儿来。红琴迟疑地说,《一条鞭》和蒲门姐……哭夫 或许行的。然后,捏着嗓子唱起来。才唱几句,鸾生说什么神神叨叨的,这些下里 巴人的东西能端到台面上? 红琴噤了声,又催促三升说,爹你唱呀,你快唱,唱好了送你去省里录音哩! 三升泥雕木塑似的坐着,不吭声。问急了,突然吼了句,扯卵淡哩,现今的人懂个 球,只配驴叫马嘶哩!说完,将渔鼓扔进褡裢里,拿着竹竿戳戳捣捣的,兀自走了。 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掼了小锣子,三升重新回到后河堤唱他 的老八股。宣传队只好搬出村支书庆根出马去找,并允了他当顾问。三升翻翻眼皮 说顾啥子问。庆根拎着几只做药引子的癞蛤蟆,心烦意乱地搔搔头皮说,鸾生导戏, 还得老年人压阵嘛。三升说,我那一肚子不中用,跟青年人厮混辱没了辈分。庆根 托人弄了几包大前门,三升还是不领情。庆根就吓唬他,要拿绳子捆起来开批斗会。 老人只好蹭到校门外墙根儿蹲着。满耳朵莺声燕语,都围着操标准音的鸾生,其中 以自己的养女红琴最为活跃,连笑声都不着平日的调儿。三升回去气咻咻地又喝上 了,从此神仙也搬不动,说是哮喘病犯了,嗓子不灵光。 鸾生不以为意,火速跟部队拍电报弄了几段快板书。正叽里呱啦地排练着,庆 根急吼吼地跑了来,说书记拍桌子啦,点名让八里庄唱渔鼓戏!鸾生这才挠了头。 他在部队学的都是洋玩意儿,对渔鼓的格致韵律,“小搓板”、“娃娃调”、“鱼 尾腔”哪里在行,只好放下身段,硬着头皮蹭到生产队的老牛屋搬师,标准音也变 回八里庄话。都是爷们儿,鸾生说,小爷们儿还得老爷们儿帮衬噢!三升在牛槽旁 边闭着眼睛打坐,眼皮半天也没撩开。鸾生字正腔圆地讲了通新形势。三升从嘴巴 里挤出两个字:好,好。鸾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慷慨激昂地侃了番新构思。 三升说,好,好,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好哩!鸾生再说,发现那边已经惊天动地打 起呼噜,口涎拖了几寸长。鸾生回到宣传队,将红琴找来,气呼呼地说,你爹油盐 不进哪,看来八里庄的荣誉与他无关了!红琴疑惑地问,老糊涂跟不上形势,不行, 开他的批斗会?鸾生冷笑道,未必有用,他在酱缸浸了半辈子,再说也白搭! 正值稻子黄熟季节,庆根在公社开完揭批“四人帮”大会回到村里,招呼社员 下地双抢满街找不着人。一问,都跑到小学校排戏了。庆根满嘴烧着燎泡,只好带 着几个虾兵蟹将掮着镰刀锄头到田里抢收抢种。村里一帮年轻人整天鬼魅地朝学校 钻,这期间甚至闹出几桩争风吃醋的逸闻。翻来覆去折腾几天,鸾生的脸越来越愁 云密布,终于在一次咆哮如雷后让宣传队暂时解散。 学校里从此悄无声息。村里人下地回来,几次拐过去瞧热闹,看到大门紧闭着, 就跑去村西牛屋打探消息。三升抱着竹筒子捻着几张油印草纸正跟孙拐子摆龙门阵, 这回切磋的是《箍桶记》。人们说你不当顾问了?三升说,哪个用我顾着?有人拿 话逗他,不怕闺女被人拐跑吗?三升说,忙得跟什么似的,里外跑不出八里路。然 后就看到红琴拎着竹篮子步履匆匆,每天带着女交通员的神情穿梭于学校和村庄之 间。原来是给特邀导演石鸾生送饭的。饭是从每个姑娘家端来的。有时是贴饼子炒 豆腐,有时是煮面条卧荷包蛋。鸾生享受的,实则是八里庄贵客的待遇呢。此后几 个晚上,值班室小屋房门紧锁,并时常怪异地冒出烟来。那烟若有若无,顺着稻草 苫的房顶丝丝缕缕地弥散着。偶尔走近的人,会听到里面传出弹抹滚捻的击鼓声。 直到第四天早晨,人们才看到八里庄的特邀导演石鸾生走出来,他衣衫不整,披头 散发,头皮屑像雪花似的铺满肩头。手里攥着几张揉皱的稿纸,冲着过来打探消息 的人说,新节目出来了! 鸾生说的新节目,是他自个儿鼓捣出来的渔鼓坐唱《斗豺狼》。多年后回忆这 个节目,除去女主角对着女皇上目眦尽裂地痛斥,我已经回忆不起这出戏的任何内 容了。红琴抱着个渔鼓筒子左一悠,右一悠,时而滔滔不绝,时而转身亮相。她身 上镕铸了鸾生对那个年代高大全人物的一切理解。特别是那些被三升称作驴叫马嘶 的唱腔,跟当时的大好形势很合拍,这让八里庄人再次见识了鸾生变戏法般的能量。 会演日期临近,宣传队紧锣密鼓地投入了排练。哪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因为演戏用的道具,三升跟八里庄的特邀导演石鸾生,发生了自见面以来最激烈的 一次冲突。 梁子是在编排节目前结识的。三升的老八股虽然不被赏识,由于担当着顾问的 头衔,茶余饭后蹭到小学校,听到不顺耳的地方,依旧忍不住嘟囔几句。鸾生自忖 才高八斗,新编戏又是上级肯定过的,哪里听得进去?宣传队的几个青年人奉鸾生 为神明,自然对老人言语上怠慢许多。三升虽说不当家,却惦着宵夜时的散装酒和 花生米,还有庆根允的三个工分。所以尽管关公战秦琼,来去总归能见到人。等酒 坛子见了底,就行踪不定了。鸾生嫌三升碍眼,好赖落个耳根子清静。哪晓得老家 伙缺席后,新节目几次合练都没成功,每到关键处,就卡在那些七七八八的声腔韵 辙上。原来鸾生只是生吞活剥。眼看着局面僵在那里,有一天鸾生神秘兮兮地找到 我。 妍,给你一个任务。 我挎着篮子正准备出去摘菜。鸾生这段时间忙于排节目,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 整天围着,眼瞅着要被她们活撕了。我连挤上去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几次好不容易 混进去,又被大榆跟头把式地撵出来。而鸾生那时候正如鱼得水,颇为受用,完全 忽略了我的存在。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翻了翻白眼说,什么事?不是有那么多 人围着你吗? 鸾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有点神秘地对我说,你去帮我侦察一下,看三升 老犟筋在鼓捣什么,能不能过来撂几句……我下次探家送你一套明信片,带黄山风 景的那种噢! 说完,鸾生将半包花生米塞到篮子里,并让我给三升爷带话,要再不按时来, 当顾问那三个工分队里就拿掉了。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至于明信片的承诺,一看就是哄小孩的把戏。鸾生就是 这样,说话永远不算数,可总有人屁颠屁颠为他忙活,这正是他诡异的地方。鸾生 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忙,其中有两个小媳妇为他打架,被 小木匠大榆狠狠收拾了。鸾生必须好好儿给他们上上课,做做这些乡巴佬的思想工 作。 这时候太阳落山了。我挎着柳编篮子,兴冲冲地朝村西走去。途中看到一群脖 颈乌青,走路一溜歪斜的鹅,正得意扬扬地走回来,我将它们撵得东奔西逃。更多 的运稻车从村边的路上逶迤而过,远看上去像一座座巨型的草山缓慢移动着。三升 住在八里庄西槐树林子旁边的牛棚里。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木栅栏的门缝很 宽,就将篮子先扔过去,然后慌里慌张地跳了进去。西墙根儿有一群牛,正趴在那 里若无其事地打盹儿。与此同时,我闻到股子热辣辣的牛粪饼子味夹杂着陈年的青 草味,以及牛身上的混合气息。我搬了几块土坯踩到上面,刚好够到那个窗洞。便 将眼睛贴上去,吃力地朝里边张望着。 突然间山崩地裂几声大响,一顿饥,一顿饱,反穿羊皮白衲袄。半头砖,一把 草,侧卧横眠一任旁人笑……嘭嘭嘭!接下去又是排山倒海几通咳嗽。三升是老年 性哮喘,发作起来满胸口跑火车。我站得腿麻心焦,正准备从砖头上下来,忽觉辫 根子钻心地疼,接着有人在背后不无快意地笑起来。 来,来,你想听什么,到屋里去昕老东西唱哩! 我躲闪不及,被拄双拐的二柴稀里糊涂拎到屋子里。牛屋里乱糟糟的,挤满了 捏着长烟杆的老头儿,裹脚的老太太,一律斜对襟的黑大袄,或蹲,或站,或席地 而坐。里面烟雾腾腾,看不清那些人的鼻子和眉眼。屋子里黑黢黢的,豆粒大的煤 油灯火在墙上扑扑跳动着。这中间有人在咳嗽,有人在说话,可都是压得低低的, 很快就归于平静。我使劲眨眨眼睛,看到三升裹着光羊皮歪在那里,山羊胡子乱蓬 蓬地抖动着,有点不情愿地停下手来。 还在逮着皇上娘娘使劲吗? 鸾生……让俺喊你去哩。 鸾生有才,鸾生跟得上新形势,我肚子里左右就剩下老古板了。 我两手交替抹着脸上的汗,不敢再言声。赶紧将那半包花生米从篮子里摸出来 放到他脚边的石凳上。 三升依旧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半眯着的眼睛却倏地亮了一下,然后伸出两个指 头在纸包里抠抠,摸出几粒花生米塞到滴着口涎的嘴巴里。 拄双拐的二柴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连“垛子板”解不透就敢写戏,也就哄 哄那些外行呗!二柴原先是八里庄的壮劳力,因为去东北打工爬火车摔断了腿。政 府帮他治伤,还给了他一副皮拐。从此成为游手好闲之人,似乎后半生都用来吹嘘 他那段经历了。 三升抖着半绺山羊胡须又开始咳嗽,越咳越急,最后将身体缩成一团,仿佛是 信号,周围也此起彼伏地咳嗽起来,夹杂着有人昏睡中的磨牙声,哄哄轰轰的声音 在四面不停地响着。 公家的事狗一阵猫一阵的……不好说咯。好不容易咳完,三升对着墙角的草木 灰重重地啐了口浓痰。八抬大轿就去了?仿佛为了应合他,屋子里嘁嘁喳喳的声音 又起来了。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晃眼看着张开的嘴巴都像一个个巨大的黑洞, 正试图将那些误打误撞进来的人吞掉。 你帮三升爷唱完一出《白猿盗桃》,自然就去哩!耗子磨牙似的咯吱了几下简 板,三升又蔫头耷脑地嘟囔了一句。 屋子里轰地笑开了。三升这样说话,自然是神仙也搬不动的,我只好讪讪地朝 外走。才走几步,就看到自己的篮子也跟着骨碌碌滚出来。花生米跟酒都得给三升 老太留着,早晚让庆根鬼打墙哩! 过了几日,丝竹鼓乐突然没动静了。三升挨不住腿痒,就到小学校看究竟。发 现院子里稀里哐啷,大姑娘小媳妇个个忙得屁股朝天,脚底冒烟。锯的锯,拉的拉, 糊的糊,不明白大家在做什么。鸾生知道三升的脾气,怕老爷子多嘴,每天监工似 的转来转去,看到三升一来,赶紧嘬起嘴巴打嘘字。直到一切捆扎停当,不知哪个 说漏了嘴,原来导演听信大榆小舅子巧鼓簧,改用造纸厂的塑料管子做渔鼓。三升 果然掼了小锣子!老祖宗传的东西,就凭你一个石鸾生,说改就改了?当即找导演 理论。鸾生哪里敢招惹,早就找地方躲起来。三升只好对着几个木工开讲,那话犹 如春风灌驴耳,自然没有任何效果。三升无奈,姑娘们一排队,就挤到板凳上盘腿 坐着。大珍、小秀都被他逗乐了。三升老太,你领唱哎?三升翻翻眼皮,不吭声。 僵到半晌午,有人来检查了。是庆根陪着来的。都穿着中山装,其中那个胖领 导有点像扳道工。他搓着腮上的疙瘩肉问鸾生,节目准备得如何了?鸾生瞥着凳子 上打坐的老犟筋。说,快了。领导问能不能唱几段。鸾生抹着额头的汗说,马上排, 排……就喊三升爷让开。喊了几声,三升抖着山羊胡子假寐,压根儿不予理会。领 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哪儿的?庆根说,呃,呃,是宣传队的,顾……问。领 导的脸就沉下来。庆根急得抓耳挠腮,只好下了毒招。冲左右使个眼色,几个不知 深浅的后生嗷地冲上去,将三升不由分说搡到牛粪筐子里,连简板带渔鼓打着号子 掼到门外。就听哐的一下,三升跌得三魂出了七窍,等浑身臭烘烘地爬起来理论时, 那边锣鼓家伙一响,简板一扬,姑娘们已经噼里啪啦唱上了。 三升也是驴性,抱着渔鼓就去捣门,鸾生从里头蹿出来跳脚,老祖宗,领导在 审戏,你要作死哩不是?三升一口浓痰堵在嗓子眼儿上,喘了半天,才点着鸾生的 脑门说,纸糊的也算数,你,你…——糟践祖宗哩!鸾生气咻咻地说,村里过年才 杀猪,你让我去哪抓猪尿脬?正嚷嚷着,庆根从里头跑出来,说领导发火了,嫌现 场秩序太乱,要走人呢!鸾生脑袋一大,手忙脚乱地轰出一帮看戏的小孩儿,然后 咣地将门掼上了。 三升被晾在那里,自觉辱没了斯文,顾问也不当了,裹着老羊皮躲回牛屋里, 守着几个老伙伴,重新唱起渔鼓三声响,请出诸神仙,反复找不到昔日的感觉,哮 喘病越发严重。 这边却是八个姑娘一字排开,哎哟,俺就演唱一回呀!万里长空风雷荡,五湖 四海掀巨浪,工农兵,斗志昂扬除四害,俺唱一回,大寨人奋勇斗豺狼……嘭嘭嘭, 嘭嘭嘭!公社领导定下神来,看着满眼的佳丽,你唱我和的热闹,频频点头称许。 八里庄人很少见过这样的阵势,都觉得三升固然唱得好,也只是一个竹筒子在拍。 现在这么多塑料筒子同时拍起来,那才叫威风呢!看着那一双双玉手上下翻飞,弹 拨捻抹,眼睛只有发直发呆的份儿,哪里顾得上挑三拣四的。 鸾生的突发奇想,再次确立了自己在八里庄音乐教父的位置。此后每到晚上, 小学校的教室里灯火辉煌。随着排练的逐步深入,另一幕大戏也渐次拉开。这其中 的男女主角,自然是才华横溢的导演石鸾生和渔鼓艺人三升的养女红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