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觉得你就是我理想中的人。今天想起这句话,我依然为红琴的大胆表白感到 震惊。与它同时浮现的,还有养父三升近乎恶毒的叱骂。至于那封情书是如何被人 偷走,又如何演化成八里庄的公共事件,应该与我童年的一次失误有密不可分的联 系。红琴后来自杀是否与此有关,就只有上天知道了。 有天晚上我正在窗户外头看排戏,红琴将我拉到暗影里,神秘兮兮地说,妍, 求你办一件事。我心里乐了。就想红琴说话怎么跟鸾生一样?红琴让我做的事情, 其实是帮她送一封信。红琴把那封叠成纸鸢的信拿出来,很小心地放在我手心里。 问我,你哥哥晚上睡觉前看书吗?我说,看的。红琴说,在床头上?我说,是呀。 红琴问,他最近正在读什么书?我想了半天,说《和声学》。红琴点点头,没有再 追问下去。她轻声说,帮我把这个夹到书里好吗?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别人 看见。我使劲点点头,心里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当面交给鸾生。这时候有人喊她, 红琴使劲捏了捏我的手就走了。我躲在窗户底下,偷偷打开信笺,赫然看到那行字 ……我的心蓦地狂跳起来。这时候窗户里面的红琴正在拖一个长腔。顶了两次,都 破了音,最终没顶上去。我想如果鸾生看到这封信,是否还会批评她? 这时候星光满天,月亮像铜锣似的挂在天上。我正朝家里飞奔,突然被人拽住 了。原来,是同村二队的小艾和大宝。他们就像狼和狈,总是勾肩搭背地厮混在一 起。小艾抓住我的膀子,神情诡魅地说,去玩?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跟着他们走 了。那天晚上我们围着一个土坑,跟好多孩子玩起一种叫戒严的把戏。几年前村子 里武斗死了人,上头专门派飞机视察过。所以我们都知道戒严,就是撒传单的飞机 来了。大家就这样无师自通地演习着,像耗子似的蹿进蹿出。玩着玩着,有人突然 在草垛里呼天抢地地惨叫起来!我们寻着动静跑过去,发现小艾的裤子猪肠似的堆 在脚上,月亮底下棵着半截白乎乎的肚皮。大宝鬼鬼祟祟地说,哪个敢胡说,灭他 家人……我们赶紧帮大宝护送小艾回家。实则想去看大宝被痛揍的场面,但我们什 么都没看到。小艾的娘打躬作揖地谢了大家,忙着将热毛巾捂到闺女脑门上,还说 要煮炒米鸡蛋给她吃。我只好郁闷地走开了。回到家里,一摸口袋发现信丢了。 月亮沉沉地坠了下去,鸾生还没回来。母亲依旧在院子里烙着永远烙不完的煎 饼。我顺着原路找回去,借着月光用篦子篦头的办法将周围搜索了几遍。哪里还有 信的影子?我知道自己闯了祸。此后几天,我再也没去看排练。尽管听说不久要彩 排了。我怕红琴询问,更怕哥哥找我要那封信。鸾生的《和声学》不知读到第几页 了。他很晚才回来,而且总是蹑手蹑脚的。我闭着眼睛在那里假寐,好在他哼哼唱 唱的,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 就这样,我每天心怀鬼胎,吃过早饭就急急忙忙赶着一群鹅到野外打发时光。 看着它们扑棱着翅膀你追我赶,盼着那件事快点过去。我总是这样,每当捅了娄子, 就做出很忙碌的样子,暗示自己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招儿还蛮灵的,不久我就 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可是几天后接连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三升跟养女红琴当街闹翻了,接着宣传 队的马立本跟大榆突然在小学校打起来。 总之,事情的原委,是红琴给鸾生写的那封情书被大宝捡到了。大宝交给他哥 哥大榆。大榆看完后鼻口蹿火,当晚将信里的只言片语透露给正在沟边挖淤泥的二 槐。二槐又添油加醋,告诉在树下纳凉的大顺媳妇,小芝的表婶,三队的玉霞和小 平。她俩想进宣传队,都在挑选的时候被筛下来。原因是玉霞五音不全,小平是左 撇子。玉霞跟小平从此怀恨在心。她俩正在踢沙包,听到这句话,相视一笑,然后 飞快地跑去告诉所有认识的人。于是这句话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口口相传,直到最 后像风一样刮到三升的耳朵里。在八里庄的青年人看来,这句话要点上煤油灯,脸 对着脸,抑或进了洞房才能说的。既然说了,就说明他们之间有了某种关系。这种 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红琴,经由一封今天看似平常的情书,正由一位八里庄众 星捧月的公主沦为人们眼里的笑柄。 排练依旧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天早晨,八里庄人吃过早饭,正三三两两地掮 着农具准备下地。远远看到两个人撕扯在一起,好像是一个急于脱身,另一个死死 拽住不让。 你去唱,你去唱?你还能去唱吗?我丢得起这份人? 人们纷纷围上去,就看到八里庄昔日的渔鼓老倔头,正揪住自己的掌上明珠, 用烟杆子疯狂地抽打。随着他歇斯底里的动作,烟杆上那块玉骊上下甩动着,不顾 一切地摔在养女的脑袋上。 你要去唱我就是个死,嫌我死晚了你就去咯!而红琴,那位八里庄宣传队的女 主角,正拼命护着自己的辫根子,一边躲一边喊。 爹,你疯了不是?你破坏革命新形势,庆根拿绳子捆你哩! 三升的愤怒,实则是出于看到结局的无奈。那个三七开小白脸,打从走进八里 庄,就是他的对头与克星。现在全村人都在议论小白脸跟闺女胡搞。老家伙一旦动 起手来,就有朝死里整的架势。听闺女说到捆人,他犹豫了一下,红琴乘机挣脱了。 三升左右转圈抓不到人,气得捶胸顿足的。天天鬼喊驴叫不讲,你诌那些丢人 败兴的东西做什!你总归嫌我死晚了吧? 四周聚了一圈人,都抱着看耍猴的心态在那里瞧热闹。红琴的额头上顶着大紫 包,脸上花里胡哨地抹着汗渍。横竖想挣开。辫根子却攥在老爷子手里。红琴从小 养成执拗乖张的脾气,哪里肯就范?父女俩你扯我拽,红琴急着去排练,只好一头 撞上去,将老人顶个仰八叉,等三升爬起来找人时,闺女早已不知去向。 鸾生回部队联系乐器的事了,这几天临时由红琴负责。没想到一早就跟养父干 了一架。红琴匆匆跑到小学校。在对词的时候,老觉得脊梁怪怪的,好像背着许多 眼睛。屋子里的汽灯芯子也奇怪,爆了两次,才换的那只依旧吱吱乱叫。小木匠大 榆则鬼鬼祟祟地跟马立本嘀咕着。红琴走过去跟大榆理论,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 大榆闭着眼睛假寐。再说,大榆拿手搔搔头皮,从口袋里蓦地掏出样东西,嘿!俺 怎么觉得你就是那个……俺理想中的人? 周围鸦雀无声。红琴一看是自己的信,脑袋立刻轰轰作响,你胡说什么? 大榆不再搔脑袋了,而是将信纸啪啪拍了两下,捏着假声说,媳妇儿,跟俺上 床歇了哇! 红琴这回听清了,那脸当即红得像树上的柿子!大榆说完,毫不羞耻地逼上来, 拿信对着红琴的鼻尖乱晃。大榆有九个兄弟,平时纵横八里庄,没有敢惹的。又值 满脸冒青春疙瘩的岁数,私下里将八里庄的姑娘排了队,红琴自然是头牌。没想到 冷不防杀出个石鸾生,气得他每天都想杀人。红琴正天塌地陷地站着,大榆扑上来 攥住她的手腕子。红琴哎哟一声,说,好呀,你耍流氓?我上大队告你去!大榆说, 告呀,八里庄哪个不知道你是我的?正僵持间,汽灯罩子砰地爆裂了。黑暗里有人 噼里啪啦厮打起来,中间夹杂着闷闷的拳头声和吭哧声。女队员都抱着脑袋尖叫起 来,待汽灯再亮的时候,人们发现红琴不知去向。搂抱在一起使劲的是小木匠大榆 跟拉二胡的结巴马立本。 马立本有个嗜好,就是跟红琴掰手腕。鸾生还没来的时候,我们跑到三升家玩, 看到马立本正在煤油灯底下给红琴看手相。你今年要命犯桃花,马立本认真地说。 红琴说,犯谁哩?马立本很有信心地说,识文断字的。我们在旁边看着,都知道马 立本的用意。偏偏红琴不解风情,又问了一句,咱八里庄识文断字的不多呀?马立 本有点泄气地说,你问我哪个字,我没帮你解出来?红琴有点明白了,将手抽出来。 马立本说,把手给我。红琴狐疑地说,你能猜出什么?马立本说,我给你指个方向。 就眯着眼,在红琴的手心画个字符。我们都猜不出,红琴的脸却红了,将手抽出来 在对方脸上击了一掌。不要脸的! 马立本不仅会看手相,还会支锅框。支锅框是八里庄的青年男女常玩的把戏。 就是十指相扣,像牛似的拱在一起角力。先倒下的那位,自然是失败者。这在一定 程度上考验到人们的耐力和臂力。八里庄所有的青年男子,都渴望在下地干活的间 隙跟红琴支锅框。可红琴支锅框的对象是有选择的。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马立本 自然是红琴的选择之一。从前大家都喜欢到三升家玩,红琴就跟马立本钻到牛屋里 稀里糊涂地较起力来。外面一堆青年人在摔牌,听到屋里不时发出哎哟、嘿的声音。 至于孰胜孰负,就不得而知了。有时候我们会钻到门帘里偷偷察看,这时候就发现 马立本将红琴压在床上,用两腿抵住。红琴说,先生,你要怎着?马立本说,那个, 你还,还不认……输? 排练期间,马立本争取到拉二胡的机会。经常在鸾生和红琴对话的时候,耗子 磨牙似的咯吱几下。大家笑一笑,知道他心里笼蒸火烤的煎熬。现在,马立本跟大 榆厮杀在一起,明眼人看上去,都知道是千仇万恨的总爆发。马立本身小体弱,自 然不占上风,吃过几个杀威的拳头不讲,胸前两支笔也被大榆抢过去,掰做三截。 他哪里知道从支锅框以后,自己已是大榆的眼中钉。现在冒出来,正好顶缸挨揍吧。 眼下大榆将他当做鸾生,把他骑在地上打得鼻血直流。二胡弦也扯断了好几根。直 到庆根被红琴找来,喝令住手。大榆杀得性起,哪里认得张三李四,拉扯中不慎将 拳头抡到庆根脸上,当场肿了半个腮帮子。庆根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宣布将闹事者 开除。话一出口,两人都后悔了。打躬作揖,求村支书庆根开恩,又连夜写了检讨 书贴到生产队的墙上,事态方才平息。 打架事件结束第三天,鸾生回来了。听到大珍小秀争着汇报事情的经过,鸾生 微微一笑。是吗?这么有趣?大榆跟马立本站在旁边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他说的 有趣是什么意思。大榆还想多说几句,鸾生将手一挥,各就各位!大榆头皮麻酥酥 的,赶紧乖乖地拾起小锣子。转眼摆好阵势,红琴清清嗓子,又开始对“四人帮” 的痛斥。鸾生就是这样。他就是气场,就是威慑力。八里庄的年轻人看鸾生就像看 天上的太阳,强光之下自然矮了三分,哪里还有叫板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