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鸾生形迹鬼魅,总是三更半夜才回家。而且他好像多了个习惯,就是用指甲剪 镊下巴的胡子,这让人看上去提心吊胆。因为他不是在剪,而是在拔。这种做法很 危险,我经常看到鸾生捧着半个腮帮子龇牙咧嘴地抽冷气。而且排练期间,鸾生不 停地给女主角说戏。导演越慷慨激昂,女主角就越痴痴迷迷。宣传队的排练热火朝 天,鸾生跟红琴整天双出双进,满村人看到我都在问,你哥哪天结婚呀? 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我必须把外面的情况跟鸾生说了。否则,父母会着急上火 的。可鸾生很忙。鸾生要排戏,排完戏还要乐此不疲地跟下巴较劲。尽管我整天蹿 来忙去,可根本插不上话。再说即便讲了,鸾生也不一定理我,这让我小小的年纪, 心里就坠上石头,鸾生却毫不知晓。有一天鸾生边拔胡须边对我说,妍,你要什么 样的嫂子?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谁知道,都没有,那个……红琴好嘞。鸾 生不说话,而是从包里掏出一堆照片抖落在桌子上。其中有张女兵的侧面照。眼皮 叠得很双的眼睛,光洁的前额,几缕微烫的刘海,唇角似有似无的笑靥。我捏着照 片,就像捏着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图片,心里充满了疑惑。 罗逸,文工团拉小提琴的,鸾生说。 这个叫罗逸的,直到今天依然是我心中象牙塔里的艺术女神。她那么神圣,高 洁,有着永远无法靠近的感觉。太好看了。我脱口而出道,她是哪儿的? 一直在追我,鸾生说,温州人,我还在犹豫呢! 红琴呢?我有点疑惑地问。红琴的长辫子、细腰身、大腚盘,还有她“柔耐” 的渔鼓腔毕竟让我从未有过的着迷。 《老房东查铺》唱得不错。鸾生不置可否地说,仅仅是不错而已。 我不知道该哪个伤心。鸾生太优秀了。八里庄的女子,鸾生是随便挑的,可八 里庄毕竟太小了。 这样的女子有一打。鸾生说,没办法的事,都是魅力招惹的。 会演终于开始了。在大幕拉开以前,观众稀稀落落进场的时候,我看到鸾生在 剧场正门入口的地方转来转去。鸾生穿着牛仔装,手里夹着香烟,看上去有些心神 不宁。我跑过去说,嗨!鸾生看到我说,演员正在后台化妆,你赶紧到前面看看, 上座率如何? 鸾生的话就是圣旨。我答应了一声,赶紧抬腿朝大厅里跑去。 人们依旧在陆续进场。检票口堵得一塌糊涂。八里庄的二柴和庆连试图混进来。 他家的橹子拖着过黄河的鼻涕,正从人们的腿缝里钻过去。刚钻到半截,被检票员 一那个外号叫吴大牙的,一把薅出来。你小孩怎么也到处乱跑?二柴红脸涨脑,跟 吴大牙说些胡搅蛮缠的话,眼看就被挡在外头。我顾不上管他们,又飞快地跑进剧 场。黑黢黢的大厅里,观众已经坐了八九成。靠前排中间的地方,好像是坐了几个 领导模样的人。他们的前后左右都空着,有几个孩子底气十足地趴在那里玩耍。三 排以后,陆续有人走过去坐下,间或将椅子拍得噼里啪啦。我急得满头大汗,盼着 人们赶紧坐满,盼着大幕赶紧拉开。我知道只要锣鼓家伙一响,八个姑娘将渔鼓嘭 嘭一拍,鸾生的导演梦就圆了。这样的阵势,三升做梦也不敢想呢。 宣传队在进县城会演前,集中排练了四天三夜。每天炒米鸡蛋红糖水,江米果 子。享受着八里庄孕妇才有的待遇。庆根豁出去了,节目要拿奖,他在乡镇领导眼 里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书记早就表过态,等会演结束,将他提拔到乡林业站当站长, 吃公家粮。 三升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找到庆根,说闺女不能再唱戏了。庆根说,怎么 了?三升说,再唱就嫁不出去了!庆根知道有人把闲话灌到他耳朵里。就搪塞说, 好吧,等会演结束不唱也罢。三升吭吭哧哧,撮着山羊胡子蹲在门槛上,只是淌眼 泪。庆根知道他心里有疙瘩,说,三升老太,你的那些老八股,的确跟不上新形势, 你又跟鸾生合不来……实在想上,你就打大锣吧。三升说,我还没贱到那份上,大 锣我不打,闺女你帮我撤回来,后天黑驴坡有病丧事,我让她陪我去那里唱。庆根 说,哪样重要?三升说,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哩!庆根心里笑他没见识,不便硬顶, 只好哄他说,好啊,我去跟红琴做工作。三升只好抱着渔鼓筒子走了。三升人老没 觉悟,闺女却是讲原则的,虽然原则背后的动机看起来有点让人生疑。 舞台上的红琴依旧绿裤红褂,只是模样看上去有几分瞧悴。让人奇怪的是她的 声音。原先那种甜、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尖、细。特别是几处高潮的地方, 几乎要将房顶掀翻。下面不断刮过暴雨似的掌声。她这种唱法,就是鸾生说的穿透 力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台上的那个女子,压根儿就不是红琴。她的两眼喷 火,她的咬钢嚼铁,她的甩发、跺脚,对着某个方向的指鼻子挖眼,都让人觉得骨 头缝冷飕飕的。但她这副做派,是坐在台下那些领导想要的。那天晚上,八里庄人 几乎倾巢出动,只有三升没来看戏。不但没来,还把鸾生托人送的票撕了。在老人 看来,那些瞎鼓捣的东西,压根儿就是非驴非马,气死祖宗。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鸾生的渔鼓坐唱《斗豺狼》大获成功,被评为最佳剧目、 最佳导演,红琴被评为优秀女演员。在谢幕的时候,县领导逐一走到台上,跟每个 演员握手。八个姑娘齐刷刷地朝台下鞠躬,掌声在她们到达的每个地方适时地响起。 红琴就像一朵牡丹盛开在舞台上,所有的配角都成了绿叶。红琴心里却只有一个人。 当她拉着鸾生朝观众致谢的时候,所有在场的八里庄人都认为,红琴跟鸾生真是天 造地设的一双,就等良辰吉日,石家上门下聘礼了。 红琴嫁的却不是鸾生,而是临汾某旅的一个退伍兵。与红琴在舞台上的辉煌相 反,随着鸾生的功成身退,她在八里庄的声名变得暧昧和令人生疑起来。会演结束 后,鸾生突然变得暴躁异常。他像鬣狗似的在屋子里转着,同时将一只几近报废的 收音机拨弄来拨弄去,从早上的《新闻联播》听到晚上的《小喇叭》,让噪音充满 房间的每个角落。那几天我惊恐地看着鸾生的失态。难道是因为红琴?我摇了摇头, 红琴是八里庄的首选。但红琴之外,还有一大批罗逸等着。我不知道这一切缘从何 起。趁着鸾生调台的间隙,就怯生生地走过去问了一声。 鸾生说,形势起了变化,文工团可能要解散了。 鸾生几年后的命运转折是跟百万大裁军连在一起的。此后的鸾生从天空掉到地 上,开始了他多年去向不明的艺术漂泊生涯。这成为萦绕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和勤于 农耕的母亲心头多年的梦魇。而这些,作为八里庄人是无从知晓的。人们只知道鸾 生回部队了,而且一去便了无踪迹。红琴依旧在田间地头干活,这使人们的目光由 艳羡变得狐疑,渐渐地,关于婚嫁的话也不再提起。红琴正面临着一个乡村姑娘最 尴尬的局面。这种局面是原先被抬得很高,高得仰着脖子都看不到,然后不明就里 地掉到地上,陡然变得一文不值。原来鸾生只是笼罩在她头上的肥皂泡,当这个肥 皂泡消失后,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尽管不是,按说婚嫁的年龄,该走的程序还得走。 所以在鸾生回部队几年后,红琴草草相了几次亲,然后很快跟一个背着风箱回乡的 退伍兵定下了终身。 结婚那天早晨,一挂不大的鞭炮在她身后噼噼啪啪地响着。天空下着细雨,那 些争风吃醋的乡村青年早就不知去向。我懵懵懂懂地跟在旁边,看着红琴坐在他堂 弟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溜歪斜消失在村庄的尽头。三升依旧在牛屋里唱那些老八股, 甚至没在村头露面。不管怎么说,作为八里庄宣传队的台柱子,红琴走得委实有些 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