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鸾生由文工团的首席小提琴手蜕变成一位坚定的传统文化捍卫者,用了十余年 的光阴。时值20世纪80年代后期,各种光怪陆离的音符装点着我们的生活。由于用 力过猛,使得很多人从头面到着装,从思维到生活方式,都处在前所未有的混乱阶 段。因混乱而兴奋,因兴奋而勃发了空前的能量和生机。 此时的鸾生已经在县文化局创作室做编剧。经过十几年的漂泊和打磨,鸾生发 生了在常人看来惊人的巨变。这种变化从他的头面上可以看出来。鸾生不再烫发, 也不再穿皮鞋。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毫无方向感地生长在头上;他的脚上永远裸足 穿着一双老北京瑞福祥的布鞋,方口的或者圆口的;他不再反复跟下巴较劲,任上 面春风野火,杂草丛生;他总是身着中式对襟罩衫,裤线也不再笔挺,而是很家常 的棉布裤子,腿弯处堆着永远拽不平的褶皱。如今的鸾生就像一头无法捉摸的藏獒, 外表看起来沉雄、坚忍、神秘,内里却蕴涵着随时可能爆发的能量。 百万大裁军后鸾生曾经回过一趟八里庄。除去百无聊赖地敲着呱嗒板儿,嘟囔 着火车站里有火车,车站里面有旅客以外,还不时冒出小二黑和阿诗玛。 妍,我给你唱一段《朝阳沟》。 那时我正拎着篮子准备出去拾柴火。鸾生在门口把我拦住了。当时《朝阳沟》 风靡苏北鲁南的大街小巷,银环和栓宝的故事将乡村说成人间的天堂。鸾生却拦着 我唱道,我往哪里去呀,我朝哪里走……他唱念做打,手眼身法,一人包揽了《朝 阳沟》的全部角色。眼看着日头已过正午,我望着空空如也的篮子,想从门旁溜出 去。结果朝左躲,鸾生朝左拦;朝右躲,他拦在右边依旧唱,横竖就我一个听众。 我无奈地蹲在门槛上,听着鸾生如泣如诉地唱道:“朝阳沟,明年又是大丰收,大 丰收呕呕呕”……但我从鸾生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丰收的喜悦,只有无处逃遁的 茫然。 多年后鸾生从天涯海角流浪归来,通体散发着一个穷尽探索终至化境的男人成 熟的魅力。由于对传统渔鼓戏的迷醉,他跟八里庄的渔鼓老艺人由对手成为莫逆之 交。那几年的庙会渔鼓摊上,人们时常看到身着黑长衫的三升身边,总是坐着一位 忠实的信徒,笔走龙蛇地记录着永远唱不尽的词谱。有时候集市散了场,鸾生会把 老人接到家里继续切磋。河西镇文化馆的小屋里,当年有两个奇观让人印象深刻。 一是耗子体大如猫,大白天率众儿孙在鸾生经年不刷的碗筷上过桥,打洞的积土几 乎堆到天花板上;二是一老一少捧着渔鼓弹拢捻抹的动静,以及老人从豁牙漏风的 嘴巴里吼出来的渔鼓腔。又叫魂了,馆里人总是说,一个不够,又来了一个。 这期间,鸾生积累了大小十几部剧目的编导经验,已经成为坊间公认的实力派 人物了。 眼下鸾生正在呕心沥血地创作一部古人出海为题材的渔鼓大戏《远行记》。那 部戏里的男主角,多年来在民间和官方得到截然不同的两种评价。民间唾其为骗子, 官方则认为是一位传播友好文化的使者。鸾生要做的,就是在这部戏里还原其七情 六欲,让他的所作所为看起来真实可信。这对鸾生,自然是轻车熟路的事情。剧本 脱稿后,经过县有关部门几次例行公事式地审核,很快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作为 精品工程立项了。 女主角的遴选却在全县闹得沸沸扬扬。当时我们全家已经搬回城里,我大学毕 业分配在新闻单位上班,没事喜欢跑到文化馆去玩。所到之处,满耳朵都在听人说 那部戏。接着,听说在县里选角了。文化馆人称之为选美。由县柳琴剧团的男老生 谷子良带队,到各乡镇选角。其方式就是所到之处,摆开一溜长桌凳,让民政助理 陪着,然后找几个姑娘扳扳腿,再喊两嗓子。谷子良牛眼阔面,演了半辈子地方戏 武生,摸爬滚打样样在行,选人亦自有一套标准。凡音域扁窄的,声如游丝的,一 律当场Ps. 几个乡串下来,挑了几个能吼几句《黄土高坡》的肉喇叭回来。这些肉 喇叭对流行歌曲蛮在行,一旦唱渔鼓调,五音不全的,荒腔走板的,左右跟不上调 门。兼有跳舞同脚同手的,难免让人啼笑皆非。鸾生一番过目,当场全盘否定。 于是,下去开始第二轮挑选。热热闹闹又带来一批窄腰肥臀的女子,搅得县剧 团满院子莺声燕语,花枝招展,却半天没人出来验收。原来,鸾生出差了。导演即 已离席,其他人便无法擅自拍板。一大堆大姑娘小媳妇没处安顿,谷子良只好骂骂 咧咧的,自己贴钱带到路边餐馆里,白菜汤就干蒸馍,饱餐一顿后暂时打发回家。 过了几日,我去文化馆去找鸾生,一进门发现满院子花团锦簇,看景的围了里 外三层。 听说了吗?这次入围的有十几个呢。文化馆临时工罗孝春,是鸾生的骨灰级拥 趸,整天热衷于各类新闻八卦的发布。我立刻想到红琴。红琴是宣传队的台柱子, 按理说应该有她。 八里庄有嘛,红琴来了吗? 红琴?好像……有吧,不过我只认得那个叫黑莓的……肉喇叭嗓门,唱《北京 的金山上》没有超过她的。 我的心忽悠提起来。不管怎么说,红琴的唱功是家传的,唱渔鼓戏哪个比得过 她?但红琴出嫁多年,是不是荒废了嗓子也未可知。 鸾生出差回来后,就到县里找领导汇报了。谷子良满头大汗地张罗着,将精心 挑选来的女子们排排坐,几次催人去喊导演。我里外找了几圈,没有发现红琴。就 想是不是跟鸾生单独谈心去了,毕竟他们俩是有过节的。这样想着,就一径奔了县 剧团招待所。 招待所坐落在河西镇的老街,两层小楼。底下卖百货,上面住人。绕过熙来攘 往的人群,我踩着木制楼梯嘎吱嘎吱地上了二楼。楼梯年久失修,有稍不留神便一 脚踏空的感觉。抬眼看过去,一溜七八间房子,都是极简陋的门,玻璃窗上糊着报 纸。不时有鼓乐笙箫从里面传出来。我走过去,试探性地推开其中一间,却见一个 和尚模样的老男人,着中式对襟大褂,正眯着眼睛拉二胡。又试探着去推另外几间, 都没推动。便不再冒失,而是隔着半截纸糊的窗玻璃朝拐角的那间张望着。 屋里坐着一位女子。女子服饰极尽美艳,大红,翠绿和艳黄相配,每种颜色在 搭配上都犯了民间的忌讳,却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她云髻高绾,将一只用黑金丝绒 缠裹的渔鼓松松地拢在胸前,腕子上堆金砌银,戴了各种粗细大小不一的扭花镯子, 一条玫瑰红的绸布休闲裤下面,是精巧别致的绣鞋。白皙的裸足上,一道道纤细的, 近乎碧蓝色的血管纤毫毕显。她就那样姿态优雅地坐着,轻松、随意、娴静,看上 去就像一幅静态的古代簪花侍女图。似是《牡丹亭》里的崔莺莺,《望江亭》里的 谭记儿,梅陇镇上的凤姐。都是,又都不是。她一身华服,绫罗绸缎,跟屋子里的 鄙陋形成惊人的反差和对比。 鸾生正拿着一沓子纸对着那女子说戏,感觉从未有过的投入。 我敲了敲门,不等回应就走了进去。女子依然保持着优美的坐姿,只是用略带 疑问的目光瞥了我一眼,然后转向鸾生。我径自找了张木椅坐下,听到鸾生对那女 子说,我妹妹大学刚毕业。 女子没有说话,微笑着轻轻颔首。我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想到红 琴。 直觉告诉我,这位女子,就是鸾生出差三天从外地请来的女主角,至于外面院 子里的花团锦簇,大都是些龙套喽啰的角色。依红琴当年的心高气傲,她就是不唱, 也不愿给别人打下手的。正思忖着,一声气运丹田的渔鼓腔在屋子里回旋起来。 “夕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争唱蔡中郎。”是鸾 生在唱。鸾生的眼睛似闭非闭,用脚打着节拍,完全沉浸在某种情境中去了。这让 人听上去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位静态的簪花女子,鸾生的吟唱,还有整个屋子 里的气场都回到古代。漫天飞舞的苇花,伴着一缕时隐时现的拖腔在屋子回荡着, 让人凭空生出某种幻觉。 鸾生极尽兴致地唱完,突然说了一句,梅凤殊,从淮州煤矿文工团请过来的。 风殊依旧优雅地坐着。在我看来,那是一种舞台上或镜头前的坐姿。我好奇地 看着她,听到凤殊嘤嘤开口说道,鸾生,第五幕的唱段能不能减两小节?这几天偶 受风寒,我怕到时候嗓子吃不消哦。 她的声音很好听。水音里衬着气声,每个字都吐得特别熨帖和到位。不过我很 清晰地听见她喊鸾生,而不是导演。 鸾生说,那是中心唱段,全剧的主旨都押在上面呢,而且是专门根据你的嗓音 特点设计的。 凤殊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撒娇似的对鸾生说,那我不要天天走场子嘛,身体吃 不消的,要不你帮我揉揉? 鸾生说,好啊,给你开小灶吧,谁让你是救命的姑奶奶呢! 他俩就这样一来一去,几近打情骂俏,其熟稔程度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可 不知为什么,我想见红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不顾两人话稠,就脱口而出道,红 琴呢?她这次也该选上的。 鸾生愣了一下。少顷,才很认真地对我说,不是没考虑过……听说红琴现在是 女企业家,怕是早就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