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琴的酱园厂,坐落在河西镇八里庄。她的那位退伍兵男人原先是搞汽修的, 因为生意不景气,结婚后倒插门到老丈人家帮老婆打理事务。眼下红琴酱园厂的经 营规模很大,几乎盘踞了半个村子。在她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我曾到那里去过。当 红琴搓着手出来迎接的时候,我险些没认出来。 眼前的女人腰粗体壮,穿着一件雪花呢长下摆大衣,一丝不苟地扣着每粒扣子。 靠脖颈处是银狐小翻领,托着堆满笑容的满月脸和烫得同样一丝不苟的菊花头。我 愣了一下,听见红琴操着生硬的标准音说,整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领导来检查 指导工作哩!话音落地,从喉咙里爆出有些夸张的哈哈大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是红琴出嫁的第十个年头。我站在人堆里,看着眼前 的村办女企业家,思忖着要不要上去跟她说话。参观组的人呼呼啦啦地朝前走,绕 来绕去,率先进了酱园厂的食堂。有位系着围裙,手里拎大勺的男人急忙迎上来。 天气太热了,中午让领导们在这里吃饭,我们做的酱鸡爪远近闻名呢!红琴随 口吩咐道。男人诺诺连声。几个穿着水靴的乡下丫头蹲在那里,拿水龙头来回冲刷 着筐里的毛蛤蜊,一只王八在盆里游来游去的,不时吐着成串的水泡泡。领队的张 组长连连摆手说,上午还要跑几家,就不麻烦了。 一群人又前呼后拥地走出来。 十几口黑黢黢的大缸,一溜靠墙根儿摆放着,缸盖上压着石头。红琴让女工掀 开其中一口,捞了几条,蛇一般挑着,耍把戏似的让参观小组看。瓜是那种传统的, 哩哩啦啦朝下滴着卤水。据说产品除摆上各大超市的货架外,多数用于外贸出口。 这中间鞍前马后跟着跑龙套的,是那个十几年前在宣传队拉二胡的结巴。马立本的 口吃好了许多,介绍情况的时候,能不眨眼说上一长串。只有换气的时候,才打几 个嗑巴。有车就好……办,走时每人弄几箱酱瓜带着,卷煎饼拌凉面就大葱,能一 直吃到开……春的。 马立本现在的身份是酱园厂会计,属于厂里说话算数的角色,兼有与食堂那位 掌勺大师傅平起平坐的资格。 妍,你哥小时候的照片还在俺家的墙上挂着呢。 连着参观了几处,除去酱缸就是酱坊。头上的阳光却越来越毒。厂里几个女工 端来刚洗的瓜,大家嘁里喀嚓地吃着。我正准备悄悄找个地方躲凉,耳边突然响起 一个声音。 满月脸,菊花头,一件长下摆的雪花呢大衣箍着水桶般的腰身。我定定地望着 刚走过来的中年女人。 早就认出是你了。中年妇女说,自从你们回城,有十多年没见啦,你还是小时 候的模样,连神情都没变咯,还记得我绣的平绒鞋上是什么花色? 我愣在那里。支锅框,小艾,哎哟这就演唱一回……毕竟十几年没见面,除去 支离破碎的东西,我实在想不起更多了。 是啊,好些年不见了,你还唱不唱渔鼓戏? 红琴迟疑了一下,神色蓦地有些黯然。你是说选角吧?上次剧团来人,碰巧我 到外地进货了,你哥要是说话算数,看能不能补报…… 提到鸾生的时候,她用的是“你哥”。这个不经意的变化,让某种微妙的东西 显露出来,使我们彼此都有点尴尬。她跟鸾生之间,即便山崩地裂过,如今也已是 沧海桑田了。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口袋里响起《上海滩》的音乐。红琴掏 出砖头手机,将天线吃力地拽上去。喂?噢,是张助理……就剩这几箱好的,哪个 敢动哪,半个月前就给您备下了…… 红琴的声音,在瞬间显出了几分陌生。而且循着她的话音似乎有东西溅到我脸 上。我本能地朝后退了半步,蓦地想起那张报纸上的女人,应该是红琴。只是我当 时不愿承认罢了。 三升爷呢?好不容易等她说完,我问,总该还在唱吧? 唱哩,红琴说,放着外孙子不带,整天跟几个老糊涂练耗子磨牙,毕竟不是亲 生的……眼下厂里来参观的领导太多,我又整天在酒桌上应酬,只是委屈了孩子, 泥里滚草窝爬的。 又问了几位乡邻,才知道大榆眼下是八里庄的村长。除去催命鬼似的收费,拦 截上访户,平时基本见不着人影。庆根那年会演后去乡林业站吃工资了。去年栽黑 莓碰上国外闹金融风暴,带累得几个村的老百姓赔得倾家荡产,有人放出话来要杀 要砍,吓得见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聊过一会儿,红琴突然打听起鸾生有没有对象。 我呃了一下,说,还在谈着,没……最后定呢。 红琴沉默了。谈话再次陷入冷场。 过了几分钟,红琴又开始搜肠刮肚,中间甚至哼了几句“万里长空风雷荡”。 声音脆里透“沙”,酷似大珍的“云遮月”。 我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转了话题问,姐夫还在部队吗? 刚才……拎大勺的那个,红琴说,别看一把攥着两头不冒,已经有两个儿子, 另外从黑驴坡抱养一个丫头,叫小桂。 她说了句我儿时熟知的八里庄话,形容男人身短个矮的意思。我不知道红琴从 失落到揶揄,需要走多远的路。好在红琴生了儿子,又开了工厂,这在农村也算活 得理直气壮。不知为什么,我竟暗暗为鸾生庆幸起来。 分手时红琴再次跟我提起报名的事,说她当年的渔鼓还在家里墙上挂着,我胡 乱点点头,知道她登台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时值旧历年底,全镇唯一一家电影院从早到晚被买票的观众围得水泄不通。搭 着人墙买票是那个年代河西镇最为常见的景观,人们对外来文化的热度超过了穿衣 吃饭的渴望。《加里森敢死队》、《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掀起一轮轮收 视狂潮。你拿的是什么?歌曲集。什么歌曲集?“萨尼娜;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 在燃烧”,成为家喻户晓的戏噱语。《望乡》上映的时候,鸾生攥着票凌晨2 点送 回八里庄。为了电影票的去向,马立本跟大榆再次动起拳脚,差点闹出人命。 大型新编渔鼓戏《远行记》即将上演,由于前期宣传工作做得精细,全县上下 无人不晓。首场票半个月前就告罄了。因为剧院同期还有其他电影上演,只有一个 窗口卖票,普通老百姓依旧围着,人墙搭得几丈高。碰上几个恶作剧或闹事的,不 时呼啦啦地散开来,又万头攒动地涌上去。我那天下班路过,忽然在人堆里发现一 个熟悉的身影,不时被人搡出来,又像楔子似的嵌到人墙缝里。我走过去拽了拽她 的衣角,就看到那张满月脸。跟红琴同来的还有大珍和小秀。一样粗的水桶腰,雀 斑脸。 来看有没有便宜票的,红琴说,毕竟是你哥导演的,听说从外地请的名角啊? 红琴有了很大变化。绿格包头巾晒褪了颜色,一件直筒涤纶褂子上滚满毛团, 脚上的袜子颜色也有点混搭。前阵子听说河西镇的几家酱园厂受大气候影响,基本 倒了号,看来是真的了。 鸾生如今比皇上还难见哩,小秀说,不是当年宣传队那会儿,连红琴的面子都 没用了。 妍,好几年没听渔鼓戏了,就帮弄几张票吧,你哥也忙……再说家里孩子坠着 腿,我倒未必看的。红琴见小秀话说得有点露骨,赶紧岔开了话题。 我笑着说,三升爷不是见天唱嘛,你们哪里还用花钱买票? 红琴说,七老八十的,张嘴就吓得人魂飞到屋梁上,能听懂的有几个,再说现 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听老八股呢。 我很清楚地听见红琴说到老八股。集市上唱渔鼓的绝了迹,唯一一家旧书场改 卖绳网百货。眼下举凡新的都是好的,喇叭裤,双声道录音机,砖头式的大哥大, 连新娘的嫁妆都离不开塑料花。三升爷除去坐在牛屋里铿铿锵锵兀自成调,将渔鼓 腔吼给牛听外,肚子里的那些家当,或许基本等着入土为安了。 我答应带她们去找鸾生,但能否弄到票是未知数。毕竟物是人非,鸾生现今如 日中天,而红琴也非当年的女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