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当所有人认为船到码头的时候,它却诡异地调转了方向, 朝着不为人知的河汊子驶去。今天让我回忆起《远行记》的种种,委实有些残忍。 但时隔三十余年,当我重新听到那一声苍凉、艰涩、浑如天籁的渔鼓腔,我绕不过 《远行记》。 在新编传统渔鼓戏《远行记》里,鸾生倾注了他所能付出的全部。如果说八里 庄是他首次吃螃蟹,那么此后的若干年里,鸾生更像一位麦加朝圣的信徒行进在昏 暗的艺术隧道里,滚爬,摸索,洞幽烛微,无数失败叠加看不到尽头的天光微露。 作为长期游离于体制之外的行者,他这一路走得风雨雷电,华发早生,几近衣衫褴 褛,一次次攀爬,坠落,其对于我,对于我们这个家族的象征意义,早就远远超越 了俗世的彼岸。 三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在想,如果鸾生知道他在即将化茧成蝶的瞬间遇到火 焰,他是否还会如此执拗,决绝,义无反顾? 首场演出那天晚上,当大幕徐徐拉开,一只巨大的渔鼓模型出现在蔚蓝色的天 幕上,底下所有的观众都爆出一声惊叹。此后,随着剧情的推进,时而高潮迭起, 时而静水深流。鸾生在营造戏曲冲突方面,历来是高手。这使得他游刃有余于起承 转合之间,不留痕迹地烘托起《远行记》的气场。尤其是大量的民间平腔、悲腔、 鱼尾腔、琵琶腔、杂花腔曲牌的综合杂糅和运用,辅之以渔鼓做花点伴奏,叙事与 抒情间杂,使得女声明朗婉转,男声荡气回肠。那位叫梅凤殊的女子,果然是唱念 做打样样精通,在一幕幕戏剧冲突中将与男主人公的生离死别演绎得夺人魂魄。鸾 生设计的那些华彩唱段,让她赢得台下一次又一次急风骤雨似的掌声。 三升爷坐在前排正中,那是鸾生特意留给他的,除领导以外唯一一张贵宾赠票。 我在老人后面坐着,发现他的脑袋上热气腾腾。三升爷来得急,身上的棉布长袍还 没卸下来,他泥雕木塑似的挺着腰杆,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咳嗽。渔鼓戏过去只是讨 饭的生计,如今被徒弟鸾生搬上大戏院,他就是死也瞑目了。 首演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谢幕的时候,全场观众报以长达十几分钟的掌声。鸾生中式大褂,长发飘飘, 在台上牵着女主角的手频频向观众致谢。掌声依旧像多年前那样,在他们到达的每 个地方适时地响起。只是这次是一个叫梅凤殊的女子。然后是省、市、县领导走上 台去,握手,少女献花,合影。悬垂着巨大渔鼓模型的天幕再次升起,礼花像流星 雨似的飘落。女主角凤冠霞帔,摇曳着长裙在台上向观众道着万福,看上去宛若仙 女下凡。 我扶着三升爷站起来,巴掌都拍红了。老人激动得犯了喘,此刻正山崩地裂地 咳嗽着,将身躯弓成一只弯度很大的虾米。我又满场子找红琴。我抻着脖子,隐隐 看到后面有人在挥手。是大珍、小秀。我甚至看到马立本,朝四处滑稽地打着V 字, 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奇怪的是,他们中间没有红琴。 散场的时候,三升爷被人架到台上跟领导合影,我在门口等了半天,才看到马 立本拽着大珍、小秀朝这边挤过来。我劈头问,红琴呢?大珍跟小秀异口同声地说, 打架了!我吃了一惊,跟谁呢!是……良友。马立本说,没关系,两口子打架不记 仇的。原来,红琴为看戏跟她老公良友歇斯底里打了一架。不知哪个搅屎棍的把红 琴当年的闲言灌到良友耳朵里。那人驴性,十几年的夫妻头次动起拳脚,红琴耳朵 旁边的头发都被男人薅下来。大珍、小秀怕误了开场,先走了。马立本陪良友抽了 根烟,跟红琴递个眼色,也走了。在检票口一直等到锣鼓家伙开敲,才挤过去检票。 夜露正浓。大珍、小秀怕走黑路,买了几只糖葫芦赶紧拽着马立本回家。我把 他们送到铁栏门外面,一帮人正在话别,迎头碰上有人主动挤过来跟我们打招呼。 竟然是红琴!大珍、小秀冲上去拦住她,问啥时来的,怎么不进去看戏?红琴的腿 挪动得有些艰难,原来在门外石凳子上坐了半夜。都听了,外面的大喇叭很响,我 听了后半场……红琴裹着包头巾,两只手笼在衣袖子里,口唇青紫地说。大家一时 陷入沉默。半晌,马立本突然狠狠将一口浓痰砸到地上,骂了句指向不明的脏话。 小秀使劲拽拽他的袖子,一行人簇拥着,急急忙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