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从外界反馈回来的各种信息,《远行记》的成功是不言而喻的。作为县里全力 扶持的新编剧目,接下来是一系列巡演,并作为精品剧目到省里参加戏曲节。带着 诸多的好消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兴冲冲地跑去找鸾生聊天。 剧团院子里依然歌舞笙箫,红男绿女们进进出出的,带着演出结束后的闲适和 慵懒。有时不知从何处猛地冒出一两声渔鼓长腔,每每惊扰了初来乍到的人。我蹑 着手脚走过去,看到鸾生宿舍的门虚掩着,敲了几下,却没有动静,就推门走了进 去。 屋子里烟雾缭绕,仿佛几天没开门窗。一根断线的灯绳在半空里荡悠着,上面 系着报纸卷做抓手。坐、卧两用的沙发上,饭桌上堆满各类书籍,让人担心稍有震 动就会坍塌下来。床上的人四仰八叉,睡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字。我突然有种奇 怪的感觉。至少,鸾生这会子应该头光面净。忙于赶赴各种觥筹交错的庆功宴,而 不是以这副头面呼呼大睡啊。 鸾生醒了。是被几只造反的老鼠弄醒的。我正握着扫把跟它们的子孙们混战, 鸾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蹿起来,手持拖鞋刷刷刷一通猛打,动作娴熟老道,看样 子绝非一日之功。混战结束以后,鸾生问我什么时候到的。我惊魂未定地说刚到。 鸾生说,吃饭了吗?我看着搁在筷子上被老鼠啃剩的半块干馒头说,吃了。然后问 他,去省里演出准备好了吗?红琴托人要票呢。 鸾生搔搔乱糟糟的头,突然间哈哈大笑。 鸾生说,饮余回首话归路,笑指白云天际头。然后山崩地裂地拖了一声长腔。 等他发完戏痴,我赶紧说,红琴上次在剧场外坐了半夜,这回最好不要加座的。 鸾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从揉皱的烟盒里摸出仅剩的一支。在他点上的瞬间, 我惊讶地发现茶几下面堆满了烟头。 领导席位上坐着两男一女,女孩穿着短露脐黑T 恤,配紫绸布花裤子,头发很 随意地辫成麻花辫,好像是唱京戏的。长者被人称做郭主任,他鼻正口方,有不怒 自威之感。两人都是为陪北京客人从省里赶过来的。中间的年轻人姓储,寸头,驼 绒夹克衫,听人介绍是中央戏曲研究所的博士生。 新编剧目论证会是县文化部门的分管领导鲁思农主持的。他程式化地寒暄一番, 大意是《远行记》作为省戏曲节的参演剧目,还需要反复打磨,自己只是抛砖的, 要不请上头来的专家先说说? 会议室里一阵难挨的沉默。 这时候有人说话了,是那位穿驼绒夹克的年轻人。他说很抱歉,他只是随意下 来走走的。他说他事先没准备,他说戏比天大,每个人都是老师。他说了一大段开 场白,言辞恳切,几近推心置腹。与会者坐在那里,以更加虔诚的态度紧张地记录 着,生怕漏掉其中哪怕一个标点符号。 鲁思农诚惶诚恐地说,老师不必太过谦虚,对我们穷乡僻壤来说,老师的每句 话都是醍醐灌顶啊! 郭主任也微笑着轻轻颔首说,随便聊,随便聊嘛。 年轻人于是就随便聊。因为头天晚上喝了些酒,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飘忽、犹 疑,缺少连贯性。尽管表述含糊,但与会者还是能听出来,他对新编剧基本上持否 定态度。大意是渔鼓尚属于乡野俚曲,一曲坐唱足矣,根本没必要斥资搞所谓的新 编剧目,最好任其自生自灭云云。他讲得很吃力,就像在一条不熟悉的村野小路上 行走,跌跌撞撞,不时在水洼,或乱石沟前徘徊,有几次甚至出现驻足或停顿。草 草点评完毕,他呷了口茶,然后话锋一转,突然冷不丁杀上了高速公路。然后以无 比顺畅的语速谈起京剧无可比拟的优势,东西方戏剧理论之比较,布莱希特与梅兰 芳之异同等等。原来开头那段点评作为京胡的几下拉拽,只是前奏,是过门,一切 都是为了后面的正剧作准备的。而且回到熟知的话语体系后,储博士生优势尽显, 直搅得会场像蜂窝阵似的喧闹起来,才意犹未尽地打住。然后拿起一根烟在桌子上 磕了磕,服务员赶紧过去摁开打火机。 陪同的几位县领导先是一头雾水,此后逐渐面露尴尬。女孩坐在那里,嚼泡泡 糖的嘴巴不停地嚅动着,对会场的变化毫无反应。 鸾生的心隐隐作痛起来。新编剧目参加省戏曲节,是县里各方面早已达成的共 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知道储博士还会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发表宏论,而 且听到众多的“所言极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所处的庙堂,都决定了他有 着生杀予夺的权利。他哪里知道不经意间的寥寥数语,对于偏居乡野濒临灭绝的渔 鼓戏却是灭顶之灾?鸾生下意识地瞥了眼鲁思农,那个可怜的人正汗流如注,一副 大祸临头的样子。鸾生不甘心这样认输,他还想作最后的补救。 接下去,鸾生用20分钟简单地谈了关于《远行记》的改编思路。多年后依然有 人跟我说,妍,你哥当时把他们镇了。河西夸奖人最顶尖的一个词,就是“镇”。 这个字包含了表述者的不露声色,四两拨千斤,更何况面对握有生杀大权的一干人。 我很遗憾当时没在场,但我能想象出鸾生说话的样子。这就是鸾生,这才是鸾生。 这位专家,我倒希望您能就具体的东西交流一些看法,比如传统地方戏曲的唱 腔设计,比如渔鼓文武场伴奏手法的改进等等,在这方面我们的确还有许多不解, 亟待专家帮我们解惑呢。鸾生说完,静静地微笑着,向领导席抛去上述问题。 房间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哦,也许您临时记不清了,我们河西镇八里庄有个放牛的老人或许懂些的。过 了半天,鸾生见无人应答,就走到屋角去搀三升,老爷子,要不你说说呢?鲁思农 面露愠色地敲起桌子。石鸾生,别瞎胡闹!请你说话注意方式方法!面相敦厚的郭 主任将两手朝下按了按,笑着说,今天是论证会,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嘛! 三升爷突然排山倒海地咳嗽起来。头上的毡帽像开锅笼屉似的热气腾腾。看到 徒弟过来搀自己,他咳嗽得更厉害了,看阵势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咳碎。怕是说不全 呢……老人没头没脑地嘟囔道,文场乐器有渔鼓、简板、唢呐,曹国舅那年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浊重,口涎不自觉地淌下来。 武场乐器有坐鼓、堂鼓、大锣、铙钹、手锣、云锣……我没说露吧?不知什么 时候,屋子里的声音陡然变了腔调,众人抬头看时,才发现是那位省里来的主任。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数着,而且轻轻在桌子上敲着节拍。郭主任接下去又说了很多。 关于“大官腔”、“小官腔”、“寒腔”、“披挂服”、“过街段”;关于“闪板” 的句式特点,关于“三句一扣”中头、腹、尾三截式结构的组成。听到他的发言, 鸾生知道自己遇到了内行。他激动地几次站起来想插话,都被主任会心地笑笑,示 意他坐下。然后他听到郭主任话锋一转。充分肯定了编创人员的吃螃蟹精神,称赞 演员的表演感人至深,让他几欲泪下。他甚至还提到伴奏、舞美、后台工作人员的 辛劳,大意是该剧属于集体智慧的结晶等等。 郭主任说话很风趣,言语间有种看不见的轻松,这种轻松感染着大家,会场上 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鸾生的叙述时紧时缓,充满跌宕起伏的味道。我甚至怀疑他在卖关子,我的心 都快跳出来了。听到郭主任出场,我长舒了口气,我知道鸾生云开雾散,终于遇到 救星了。 不,是一堵墙。鸾生吐出一串烟圈,然后语气沉重地说。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郭主任不是肯定了剧本吗? 表面上是这样,鸾生说,他赞美一切,唯独对新编剧的改进形式、唱腔设计、 作品立意只字不提。我当时感到脚下的地面在下沉,因为我遇到了真正的对手。这 位高手引而不发,他不说你不好,但真正好在哪里他绝不说。以他的城府、学识和 水准,他不可能不知道。而这样的业界语言密码,外人是听不出来的,只有我们二 人心知肚明,我当时是真正身处绝境的感觉。 我听得手脚冰凉。鸾生从未这样说过话,鸾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胸有成竹,越 到大场合越出彩的。 鸾生说他听到郭主任在发言里点到他的名字。说在作者身上看到二十年前的自 己,说他处在这样的年龄,也会标新立异,不管结果如何等等。然后他在新与旧, 破与立,传统与现代,求新与立异的辩证关系上作了一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论证, 同时建议多搞一些配合政治形势的精短类曲目等等,之后意味深长地作了结语。 几只老鼠探头探脑地从茶几底下钻出来。它们依然惦记着筷子上的馒头。鸾生 没有烟了,我拎起墙根儿几只热水瓶晃了晃,基本上都空着。我只好给他倒了半杯 温吞水。看着茶叶渣子漫到杯沿上,想帮他端出去倒掉。鸾生摆手说不用,然后重 重地喝了一口。 此后,陆续有人发言。鸾生说,会议不再讨论剧本,而是被某只无形的手操控 着,众口一词地进行检讨,那些话在我眼前垒起一堵城墙,这堵墙藤缠索绕,接榫 合缝,逼得人眼睛发花。我当时拼命找那位郭主任。但他不看我,而是半眯着眼睛, 很闲适地倚在靠背上。 他为什么不跟你对视呢?我不解地问。 这个问题很复杂,鸾生将茶叶渣子噗地吐到地上,然后说,他不需要正面碰撞。 很多时候,业界的有知比无知更可怕,当二者条块分割,盘根错节,便基本上坐稳 江山了,任何所谓改革的企图都是徒劳的……其实我早知道自己在拿鸡蛋碰石头, 只不过心存侥幸吧。 还不算铁桶镇吧,我疑惑地问,毕竟立项是上面通过的,他们怎么能不在乎民 间反响呢? 无力回天,鸾生说,此后相关论证会又开过三四次,不管初衷如何,眼下各方 博弈已握手言和了。唉,原本铁定的赴省参演剧目啊……局里打算逐步整改,其中 包括人员压缩,板块调整,以及改变表演形式,让渔鼓坐唱重新回到舞台上。改来 改去,又回到当年,喂——呀,大寒人奋勇呀斗豺狼,斗豺狼——隆哩个隆! 我能体会到鸾生的孤立和绝望感。他天马行空,长期游离于现实之外,如何能 参透体制内的重重玄机和游戏规则。 你会把修改方案给他们送去吗? 鸾生苦笑笑说,应该是辞职报告吧。 直觉告诉我,鸾生又要走了。在我这些年的印象里,他总是处在漫长的漂泊中, 他从不愿把自己困在现实的笼子里,这正是我既羡慕又无法效仿的地方。 我蓦地想起三升爷,就问老人怎样了。 中风了,鸾生面无表情地说,当时晕倒在会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