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听到红琴自杀的消息,距《远行记》上演已近20年了。我随着传统渔鼓戏挖掘 工程小组下去调研,迹遍苏北鲁南大大小小众多的乡村。申遗比想象中要艰巨得多, 因为老渔鼓艺人大都辞世,“人亡曲散,人走艺亡”,传统渔鼓戏目前基本上濒临 绝境,在传承上则面临着更大的问题,即便不收分文,也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学唱了。 我们整天在田埂村庄,茶楼饭铺之间不停地奔走,希望能找到那些一息尚存的老人。 为进一步搜寻资料,我再次去了河西镇八里庄。 三升爷那次在会场上昏倒后,红琴派人将他拖回村里,养了半年病,从此落下 半身不遂的毛病。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老人的中风意味者什么,直到20年后申遗小 组再次找到三升爷,希望从老艺人嘴里掏宝的时候,才知道回天乏术了。三升爷的 脑梗死堵住了大部分血管,加上白内障,积年哮喘病,眼下只有一缕游气尚存。红 琴的意外离世,让他失掉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念想。好在按村里的五保户待遇,老人 每年还有几百元钱的补助。逢年过节,养女红琴的大儿派人取走,然后送些米面咸 肉过来。 鸾生20世纪80年代末再次选择南下。临行前去跟三升爷道别。一老一少相对无 语。鸾生带去一副猪尿脬,四瓶酒,三只酱鸭,并帮老人磨了足够两个月吃的秫秫 粉。又从床底下将那只散架的竹筒子找出来,重新擦净,箍好,然后在四面漏风的 牛屋里,听师父唱了最后一曲……化得钱来沽美酒,自饮自筛。渔鼓响声频,非假 非真。不求微利与洪名。一任狂风吹野草,落尽清英……鸾生知道那是《韩湘子全 传》第十回《唱道情韩湘动众》里的“浪淘沙”一节。三升半身不遂躺在床上,竟 然还能唱下来,只是聱牙,口齿不清,除去鸾生以外,恐怕再无人懂了。听着听着, 鸾生突然放声大哭。三升爷也老泪纵横,嘴巴里不停地嘟囔着,耽误了,耽误了。 鸾生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此时,商品大潮已经席卷全国。他应朋友邀请南下, 去一座被称做文化沙漠的城市帮人办行业报。鸾生踏上南行列车时并不知道,20世 纪末的传统戏曲就像被浸满铜臭的时代列车甩下的一节旧车厢,无论车上的乘客如 何呼天抢地,如何试图跟上节拍,都再也找不回昔日的位置了。 在八里庄的日子里,我始终揣着一个谜。这就是红琴的死因究竟是什么。当年 宣传队知根知底的人,女的多数远嫁他乡,男人都外出打工了。剩下个别年轻人, 大都不明就里地摇摇头。有说是因为夫妻吵架的,有说是厂里贷款还不上,自杀以 求解脱的。还有人诡异地盯着我,问为什么打听这个。这令我更加疑虑重重。难道 红琴之死真的跟鸾生有关吗?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鸾生远去南方多年,红琴在死 前早已娶了儿媳妇。做奶奶的人,不可能再跟鸾生有瓜葛。那红琴到底为何而死呢? 他那位退伍兵男人我倒见过,眼下在八里庄开修理铺。有次进村的时候,我在车铺 门前停了一会儿。那人只顾给自行车补胎充气。他看上去很苍老。按年龄推算,也 该是奔60的人。如果再去揭他的伤疤,未免太残忍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从东北打工回来的结巴马立本。回忆起当年宣传队的 事,我忍不住旧话重提。马立本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五,五……那个杂种干 的好事! 我一愣怔,忙问他怎么回事。 马立本喝得红脸涨脑,借着酒劲比画说,都是那身绿皮招惹的,他哪,哪点比 得上我来? 我心跳得更快了,怎么越说越复杂,就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立本突然大放悲声。说红琴死得太早了,红琴死在那人手里冤哪,自己跟她 十几年的老感情,就是轮也轮不到那个杂种呀!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这么说在鸾生、马立本和红琴的丈夫之间,还出现过第四 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大榆,也不是八里庄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那这人又是谁呢? 马立本说,八里庄开油坊的刘树香的儿子五营,几年前从部队复员回来。跟红 琴的老公合伙开修车铺。那小子嘴巴甜,人鲜活。整天师娘师娘地喊,不知怎么两 人搞到一起了。半夜翻墙头被红琴的男人抓个正着。红琴抹不开面子,就喝农药死 了。大家都觉得奇怪,按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看不出他俩有相投的地 方,怎么就闹出这档子事。红琴也算有过男人,到底看上他哪样呢? 马立本说,你没见过五营啊,他的下巴长得跟鸾生的有点像。 “……三尺影横明月夜,数声响彻碧云秋”,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时隔30余 载,当我在一大堆挖掘资料里瞪大眼睛,竭力搜寻着河西镇八里庄的文字碎片,我 不得不承认,那里的渔鼓及其相关的一切终成绝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