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等打了个大哈欠,耳朵下方的小脆骨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下巴好不容易才 木木地回闭过来,眼皮却纹丝不动,那里好像被奶奶用廉价502 胶水粘过,小等使 劲用手去擦拭,眼珠子都被搓烫了,眼皮还是揉不开。小等索性闭着眼翻身下床, 摸索着坐到灶膛边,点了个火引子去引火膛里的松木枝,松木枝燃起来,枝条某处 隐匿的水汽泡被火一逼,轻而温暖地“噗哧”了一声,黑暗的木屋跳起了红光。 眼皮终于酸涩地打开,尚未恢复焦距的眼睛四处张望——昨晚剩的半碗米粥硬 硬的,得拿出来再兑水熬熬,奶奶牙不好,舌头又老了,浅淡的味儿尝不出,喜欢 吃又酸又盐的腌茄子和熬成糊的土豆汤。 饭菜都热好了,半山腰庆生老师家的大公鸡才打鸣。 小等去叫奶奶。奶奶正蓬着一头薄薄的乱发,靠在陈旧的棉被上嘻嘻傻笑。小 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声叫,奶奶,吃饭了。 微弱抖动的火光下,奶奶的下巴哆嗦得更快了。奶奶不看小等,冲着床对面麻 黑麻黑的窗户,神情像个讨好的小孩:我听你的,白天不吃。你看,我白天不吃。 窗户那里什么也没有。一股寒气从小等脚下蹿起来,小等的眼睛没来由就湿了, 带着哭腔说奶奶你不要吓我,我是小等啊,你看看我! 奶奶自顾自走出里屋,薄裤管下严重萎缩的腿像两株细瘦的芦苇秆,同样细瘦 的两只手在空气中划拉着,但并不能抓住什么,整个身子弯曲成虾的形状,每走一 步都像狂风里的芦苇般地抖成一团,仿佛要栽到河里去。 奶奶要这样抖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小等突然开始思考这个对于十二岁的女娃来 说太严肃太深沉的问题。“完”是指什么?是好?还是死?小等夹了一筷子腌茄子 往嘴里送,茄子腌的时间太长,酸味直冲鼻子,她不得不甩甩头发,好把眼泪一并 甩出去。奶奶在哆嗦中艰难地捏着碗筷,筷子和碗像乐器似的在她颤抖的手中有节 奏地叮当直响。伴着这敲打声,黎明从河对面的雾霭里站起身来。 夏天的大娄山脉,太阳是有年龄的,清晨的太阳是吃着奶的娃儿,饱满嫩白的 光芒像娃儿胖乎乎的小肉手,甜滋滋温嘟嘟贴在人身上脸上。小等拍拍身上撒娇的 阳光,背起背筐下了山。 小等今天得把地里的灯笼椒通通卖完,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呢。 河谷边的辣椒地里,沉甸甸的灯笼椒挂满了枝头,比哪一年都长得好,把河谷 滩映得红彤彤一片。小等庆幸自己没有听种子店张伯娘的话,年初育辣椒苗时,张 伯娘叫她种牛角椒,说牛角椒一亩地多收好几百斤。小等没敢种,小等才十二岁, 还不到拿主意的年纪,尽管当了家,但她还是不敢随意打破这块向阳地和灯笼椒之 间严丝合缝的联系。 晶莹饱满的灯笼椒像一颗颗小樱桃,小等的手变成了两只小鸟,灵巧地在辣椒 与背筐之间盘旋。背筐里的小樱桃一点点集起来,小等的腰便一点点沉下去。 河雾散尽时,太阳长成了个霸道的婆娘,一下下抽着小等耳光,抽得小等眼前 发黑。 村委会门口的大水泥坝挤得像一块被油炸裂的糍粑,每一个岔口都爆出一串串 泡来,那是一只只装满辣椒的筐。到处是拉辣椒的摩托、装辣椒的大车、提着秤四 处挑拣的贩子……小等咽了咽口水,焦急地加快了脚步,两根细小的青筋像蚯蚓一 样趴在她额角轻轻耸动。 村主任周好土让躲不开的太阳晒得眼冒金花,正懒洋洋地拍打着一辆占道的摩 托,眼角扫见小等被背筐压弯得只留个头了,赶紧走上去搭手接下筐。 叔,今天价好不?小等伸直腰,乱蓬蓬的头发湿嗒嗒地贴在脸上,像刚从水里 冒出来。 不高,才六毛。周好土摇摇头,用那双永远像在打瞌睡似的细缝眼无奈地瞟了 瞟几辆装辣椒的货车:贩子拉成一伙故意塌价。 小等失望地靠着背筐直喘气,忧郁从眉梢无声地飘下来。 你妈寄钱了吗?她还是回不来?你奶奶好点没?周好土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 巴的纸巾递给小等:干净的,擦擦汗。说着朝一个提秤杆的贩子挥了两下手。 小等捋了捋头发,没回答周好土。小等没法回答。妈说了,你爸爸死了,我一 个人打工养这一家老的小的,拿什么给你奶奶看病?再说你奶奶的病也不叫病,人 老了都这样,其实人一生下来就是要死的,早死比晚死利索,我没钱,有钱也堵不 住这大窟窿! 妈妈这话遭人咒,男人听了要提拳头女人听了要戳额头的。小等把话捂在肚子 里,不敢让谁知道。 椒贩子走过来,下巴挂着几片葵花籽壳,问主任啥子事?周好土拍拍小等的筐 说先给称了吧,小娃儿老实,全是一勺勺庄稼粪浇出来的,好椒! 辣椒过了称,三十四斤四两。椒贩子敲完计算器把上面的数字晃给小等看后数 了二十块零六毛出来。小等抿着嘴唇很有主意地指着计算器说,还差。椒贩子咧嘴 大笑,那几片葵花籽壳就开始悬在他下巴跳舞:小姑娘,这年头谁用零毫子?四舍 五入知道不? 小等倔强又委屈地盯着椒贩子,小脸涨得通红,刚擦干的鼻尖沁出一层细密密 的汗珠。 在桂花坡下的卫生室,一毛钱可以买三颗去痛片。这四分钱就是奶奶的一颗去 痛片,可以让奶奶安安稳稳睡上半个小时。可不能舍了! 椒贩子给盯得发毛:这样看我干啥子我又没亏你!说着拿起称盘哐哐哐敲背筐, 敞着嗓门嚷:要不要?不要拉倒,背走! 周好土推开那辆塞在路中间的摩托,拍着满手泥灰走过来,顺手从身旁的辣椒 筐里抓了把灯笼椒甩进小等的筐,眼皮向下耷拉着,一脸厌烦:几千几万都敢赌, 到这里来为一毛钱和小姑娘吼,也不嫌丢人。还四舍五入。给,够你入了? 椒贩子也不恼,边嗑葵花籽边哧哧哧地笑,吊儿郎当地把半边屁股靠在筐上, 拉开挎在腰上的“猪腰子”钱包,扯出一张毛票看也不看就递给了小等。 小等接过钱,挤过筐筐人人,跟在周好土后头进了村委会办公室。 叔。小等从手里抽出五块钱放在裂缝跛腿的办公桌上。周好土皱着眉头说又来 了,这罚款不由你来交!要交也是你爸妈来。 叔你收下吧。小等一脸坚决:我们家现在我说了算! 周好土唉了一声,推开桌上乱七八糟的报纸和充当烟灰缸的半截酒盒子,打了 张“收到社会抚养费五元”的收条,盖上村委会的公章递给小等,一张脸挂霜带雾 地看着小等:小小年纪,你妈怎么舍得看你受这些罪!哪个十一二岁的娃儿不是爸 亲着妈暖着!这罚款叔收着心里不是味,大人作孽,让咱们小等来还,可你爸妈奶 奶…… 一缕头发丝垂下来挡住了小等的尴尬。那年因为爸妈偷偷在外超生了小弟,周 好土气得跑到家里来拉猪,猪在圈里不肯出来,惊恐万分地拼命嘶叫,眼珠子都挣 红了。奶奶冲上去一竹篾片抽到周好土脸上,那是刚划破的竹篾,牵筋带刺的,把 周好土干瘦的半边脸全抽成血糊糊。奶奶大口喘着气,小眼睛绿绿地冒着寒光。小 等吓得缩在挞斗背后直哭,边哭边想以后一定要挣好多好多钱——再不让奶奶气得 眼睛发绿,也不让猪吓得眼珠发红、连尿都不臊了。 周好土收了钱放进抽屉,却从自己裤兜里拿出五块钱来:没吃中饭吧?去,吃 碗绿豆粉再回去,顺便给你奶买把面条。 小等绷起小脸直摇头,一把营养不良的头发摇晃起来像泡软的草垛:我家和你 有仇,我不能要你的钱。 周好土笑起来,说可小等和叔没仇啊,小等是个好当家!看看小等还是一脸铁 实的不领受,只好说不要就算了……又拿下巴朝里间办公室抬了抬:里面有电话, 要不要给你妈打个长途? 小等惊喜地笑起来,淡眉毛一跳一跳扬得老高。 电话上的数字像奶奶喂的那群小鸡崽,它们急不可耐地盯着小等的手,小等飞 快地摁着,数字在她指下开心地咕咕叫。 妈!电话一接通小等的眼泪就哗啦淌下来,顺着脖子往衣领里钻,好像这一声 “妈”字打开了泄洪闸。 你有事没事打电话做什么?长途要花钱的!妈妈没有惊喜地叫小等,反而劈头 盖脸凶过来。 小等的欢喜哽在喉咙里,战战兢兢地说妈,是村里的电话,不花钱。 那几个狗日的!天天逼着交罚款,是不是又逼你打电话要钱?告诉他们,老娘 只有命一条,要钱?没门!妈妈在那边一定叉着腰呢。 不是不是,村里没有催钱……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你快回来吧!一和 妈妈说话,小等觉得自己小成了三岁两岁甚至一岁,她想贴着妈妈肉乎乎的胸脯, 吊着她的细脖子咬她下巴,妈妈长着男人一样的下巴,又宽又厚。奶奶说那是吃家 败家的长相。可小等喜欢,奶奶不知道这样的下巴咬着才带劲儿呢。小等苦巴巴地 微张着嘴——妈妈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空而无望的想念变成绞肠痧,痛得小等又 开始伤心地抽泣。 哎呀!一打电话就哭。妈妈的声音里透着一万个不耐烦:老叫我回来做什么? 我要挣钱呢,没钱咱们娘四个吃什么?再说妈不能回来,妈一回来就得送你奶奶去 医院,你晓得不?医院是个消钱坑,多少钱也不够花的。 可是妈,我怕……奶奶的脚都成干柴棒子了。她白天不肯吃饭,说有人不让她 吃,每天天不亮我就得起来给她热饭……还半夜拿着剪子在屋里乱窜,说屋里到处 都是要她命的鬼,她要剪死它们。妈我怕,我睡不着觉……小等急促地说着,生怕 暴躁的妈妈会打断她的倾诉。恐惧在小等心里生发成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大河,再 不讲出来江河就要决堤淹没小等了。说着说着,小等实在忍不住,敞开喉咙大哭起 来,哭声把空荡荡的办公室震得嗡嗡响。 是吗?……妈妈哑了半晌,迟疑地哄小等:也许……你奶奶是故意装神弄鬼, 想让我回来给她治病。 小等不信。奶奶常坐在屋檐下给小等洗头,太阳暖烘烘的,一会儿就晒干了小 等的头发,奶奶给小等梳小辫时粗糙的手指总是划痛小等的额头。小等转身打奶奶, 奶奶就张着只有三颗牙的嘴乐呵呵地笑。奶奶那么心疼小等,怎么会装鬼吓小等? 这些日子,晚上的奶奶绝对不是白天那个奶奶,晚上的奶奶阴森森的,脸上冒着跟 竹林子后头那个鬼洞一样的雾缭子。小等还是想妈回来,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妈那 边却踩了蛇尾巴似的惊呼着老板来了,啪的一声挂了电话。把小等的恐惧哽在半路, 回也回不来去也去不了。 周好土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绿豆粉走进来,看着满腮泪痕的小等,强忍下好些气 恼话儿。只说吃吧,吃了早点回去,还来得及采一两筐,这些天辣椒大上市了,几 个贩子又合着伙塌价,说不清楚明天垮到几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