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夕阳照着木屋,远远望去,屋子像一只橘黄色的老母鸡,温和地蹲在桂花坡山 顶的林窝子里。太阳要是永远不落山多好,这样奶奶就不会半夜三更地吓唬她的小 等。可要真那样,白天不吃东西的奶奶会饿死的。那太阳是落好还是不落好?这个 问题纠缠在小等脑子里,把小等细淡的眉毛也搅皱了。 站着采了一天椒,腿脚硬成了木桩子,小等觉得脚下的路像一块磁铁,每走一 步,那些活泼的力气就透过脚底板被土地吸去,吸得小等轻飘飘空荡荡的,走路都 要打晃了。放学回家的孩子在田埂和山路间野山羊似的蹿来跑去,书包一起一落拍 打在屁股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小等姐。一个孩子疯闹着挤过小等,又倒回身 来欢快地叫;又一个孩子在背后拍小等的背筐:小等姐让让我。 小等脸上挂着大人似的疼爱,哎哎应着,侧身让出路来。孩子们边跑边捂着屁 股后面鸟儿似飞跃的书包,小等下意识地也用手往屁股那里捂了捂,背筐的一根篾 刺突然钻进手指,小等咝了一声,赶紧把手指收回来放在嘴里抿。 攀上大青石是一段缓坡,山半腰的大桂花树下,两三个人正在那里立木杆子。 小等坐在大青石上用手搭了个凉棚避开阳光看。 哟,看看,能干的小当家回来了!正往杆窝子里埋石头的村小老师庆生远远看 见小等,夸奖似的朝小等挥手。小等不好意思地笑,大声说庆生老师,立木杆子干 啥子? 安电话!支根木杆子架电话线。庆生满脸喜气。 小等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条线从山脚牵上来,正往木杆子上搭呢。 小等昂头看着线。真神奇啊,就是这个东西,把好远的声音装在里头传到这里 来。妈妈的声音也是这样传来的,像一条细细的水流,顺着这根线,从妈妈的工厂 转汽车、转火车、转鸡公三轮车、转摩托车,再从山脚下顺着这条奇妙的河道流过 来! 不过,妈妈的声音从线里淌出来时却不像水。妈妈的声音常常是硬的、糙的, 还充满着类似火药的气味。小等知道那是因为妈妈累了。妈妈的声音要走这么远的 路,当然累了,人一累就容易发火的。小等干活累的时候,也常常踢筐摔盆撵小鸡。 小等啊,以后有急事要打你妈电话就来我家,不消跑山脚卫生室那么远了!庆 生大声说着,还冲小等眯了一下眼,像是和小等分享一个无比愉快的秘密。 小等欢跳起来,太阳光射在她脸上,显出脸上柔细的绒毛,绒毛把小等的疲惫 扫走了。小等飞跑到桂花树下,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昂头看看线又看看庆生,犹豫 好半天还是说出来了:庆生老师,长途贵,要花你钱的! 老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乎那几个钱?再说,咱们小等是谁呀?是桂花坡最 懂事的姑娘嘛,这叫“以资奖励”。庆生站在阳光下面挥挥手。 小等把背筐一甩,抱起一块石头帮忙夯杆子,也不喊庆生老师了,改口叫:庆 生叔,你说这线多好啊,可以把妈妈的声音传过来。 庆生瘸着腿扭过身扑向小等,做了个老鹰抓小鸡的动作,呵呵笑着逗小等:是 啊是啊,最好把小等塞进线里,拨一个号就给妈妈传过去。 小等缩了缩脖子,黑黝黝的大眼睛紧张又欢喜地盯着庆生的两只大手,吐吐舌 头咯咯咯笑起来。 太阳落进树桠里,天空干净得像块蜡染布,只有一朵白色的云在远天静静地悬 着,像染布上的花。电话线穿过天空,三四只大红色的豆娘绕着它飞来飞去,颤动 着透明的翅膀,不时停在线上,歪着晶莹剔透的大红眼睛,像在看庆生是不是真要 把小等塞进电话线里去。小等责怪地冲着豆娘拍巴掌,脸上却是甜滋滋的笑。 月亮好像也怕夜晚的奶奶,细微的光线战战兢兢地泻进木屋。小等已经藏好了 剪子和菜刀,但还是害怕,蜷缩在小床上不敢睡,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床。 半夜时分,奶奶又颤巍巍地起身来,口齿不清地低声骂:我叫你们吵!我叫你 们吵!然后冲着空荡荡的屋子摔东西,什么东西拿起顺手就摔什么。小等恐惧地瞪 大眼,轻轻把自己移进月光照不到的床旮旯。什么东西在嗒嗒响? 惊得小等四处张望,半天才发现是自己的牙齿在打战。黑暗里,奶奶突然异常 敏捷地转过身来,盯住小等藏匿着的那团黑,厉声地说:你看着我于啥子? 惊悚间奶奶的脸已经凑到了小等面前,一双浑浊发白的眼睛死死地对着小等, 那脸上刻满了一道道古怪的纹路,像算命瞎子画的古老符咒。 没等奶奶那双枯骨似的手颤抖着抓过来,小等惊叫着一腾身跳下床,光着脚丫 打开门就往外逃。 半夜的山里,门外同样是阴森的世界,枞树影子鬼鬼祟祟的,清凉幽暗的月光 把所有的地方都照得鬼鬼祟祟,猫头鹰在林子里叫得也鬼鬼祟祟的,大娄山层层叠 叠的树变成了聚会狂欢的妖魔。 小等感到自己的头发根已经全竖起来,惊恐地朝山半腰庆生家跑。 庆生院子四周的楠竹林在风里嗖嗖响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匿在竹林里偷看小 等,小等扑到门上把门板拍得惊天动地响,屋檐下的大黑狗刚呜了一声,嗅出是小 等的味道,扭头又回去了。 急促的敲门声把庆生吓得不轻,刚开门,小等就一头撞进来,把庆生的心都撞 得蹦到嗓子眼来。庆生疼得龇牙,直说小等出啥子事了?小等把脸埋在庆生怀里啥 也不说,只猛劲儿地哭,全身直打冷摆子。 哭着哭着腿一闪,小等像根面条似的软软滑到地上。 庆生急坏了,一把抱起小等进了屋。 这是在谁怀里?真舒服!小等皱皱眉毛,想睁眼睛却睁不开,眼皮比石头还沉。 是妈妈的?一定是,小等想原来我是在做梦呢,那可千万不能睁开眼,一睁妈 妈就不见了。 爸妈带着妹妹出山时小等才四岁,小等拽着妈妈的袖子不放,脚把黄泥地都蹬 出了坑。可奶奶说爸爸妈妈出去是要做件大事情——要在村里人镇里人找不到的地 方,为她生一个小弟弟。 “小等之所以叫小等,就是因为爸爸说要讨个好彩头,等出个弟弟来呀。所以 小等要听话!” 妈妈说话时直掉眼泪,下巴皱出一个个小坑:小等乖,等妈妈生下弟弟就回来 啊! 快过年的时候,奶奶带着小等天天到镇政府对面的米市巷子里卖鸡蛋,一身青 布袍衣的奶奶像只黑色的老猫,森森地紧盯着镇政府大门,有人来买鸡蛋也不管。 终于等到有一天镇政府值班的老汉关上大铁门挂上大红灯笼时,奶奶嘴里冒出了一 串嘿嘿嘿的笑声,抱起小等就去打电话:镇里放假了!回来吧小等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