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年开始,小等也学会了卖鸡蛋和打电话。 爸妈总是天黑了才偷偷进村,但无论多晚小等都会在大桂花树下等。妈妈一看 到桂花树下的小黑影就会喜不自禁地跑上坡地,用蜜蜂似的声音嗡嗡轻唤小等想死 妈妈了,然后冲上来搂小等在怀里猛劲儿乱亲。妈妈嘴里呵出来的热气烫得小等又 痒又欢喜,拼命开心的笑声憋成大滴大滴的汗珠和泪珠。 可爸爸四年前死了,大年夜喝了半瓶酒睡下后再也没醒。然后妈妈过年就不回 来了,妈妈说回家过年像过鬼门关,提心吊胆睡觉也不敢脱棉衣。又抱怨死鬼留下 她一个人,不给一点歇气的时候,她都累得快扛不住了。但妈妈每个月会寄一百块 钱回来。奶奶手脚好时,每次去镇邮局取钱回来都会给小等买几瓶娃哈哈果奶,听 到小等把吸管吮得吧嗒响,奶奶细瘦干瘪的脸笑成一朵金钱菊,说姑娘家没个吃东 西的样儿,那么大声也不怕人笑!手伸出来是要打人的姿势,到半路却变成搂的动 作,把小等揽进她怀里。奶奶的胸脯是干瘪的,没有妈妈的奶香味,温暖却是一样。 可奶奶已经很久没再抱过小等了。 这不是奶奶干瘪的胸脯,也不是妈妈饱满的胸脯。它是河谷滩上一块被太阳烘 热的大石头,硬而暖和。 小等哼哼两声,紧紧抱住大石头,想继续睡。 大石头却动起来,像是要滚落到河里去,小等着急得手脚乱抓划,眼一睁,看 到自己正螃蟹似的攀着庆生老师不放。 小等醒了?怎么了?吓成那个样子!庆生用手摸小等的额头。 小等神思恍惚地坐起来,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庆生的笑脸像一个大大的吸盘, 把小等的伤心全吸出来了,变成眼泪淌个不停。嗓子眼里堵着的那些恐惧小青蛙似 的直往上蹦。小等忍不住把小青蛙吐了出来:老师,我奶奶撞邪了。你别告诉别人, 他们会把我奶奶关到庙子里去的。 瞎说!庆生拍拍小等的头,露出好看的牙齿:你奶奶白天晒太阳时还好好的嘛。 再说世界上没有鬼妖邪神,小等是读过书的好学生,不要乱想。 可她一到晚上就……小等在脑袋有限的词汇里费力寻找着合适的词句,不想说 出对奶奶不敬的话来:一到晚上就……就闹。她对着空黑空黑的窗子说话,她说她 保证白天不吃东西,她还拿剪子刺我,说我是鬼,说屋里满屋子都是鬼。 小等说着,小手臂上直冒鸡皮疙瘩。 庆生愕然地盯着小等,这样的情节靠她那单纯的脑袋是编不出来的。 小等突然一把揪着庆生的手,带着哭腔说,老师我不敢回去,让我在你家睡吧, 我好多好多天没有睡觉了,我困。 庆生皱着眉头说,可老师是一个人,你在这里住不方便。 小等急迫地指着厨房说,我白天可以帮你做饭抵房租。 庆生苦笑地摇摇头,过早当家的孩子对钱敏感到了这种地步,这真是太不好了。 是谁让幼小的孩子们这么早就懂得交换和掂量呢?庆生的心潮起来,温和地问:小 等几岁了? 十二岁。 十二岁是大人了,知道吗?就不可以在老师家睡。庆生拖着小儿麻痹后遗症的 瘸腿走到桌子边,给小等倒了杯茶:喝口茶定定神,老师送你上去。 小等蜂子蜇了似的推开茶杯,小野猫般跳起来,茶水淌了一桌也不管,扑上前 抱住庆生就不放。 多少年没有人挨得这样近了,这让庆生很意外也很不舒服,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庆生用劲儿掰开小等的手,凶巴巴地吼小等! 小等的手指哪经得起庆生这样扳,她噙着泪把手指放在嘴里抿,扭过头也不说 话,转身径直倒在外屋乘凉打盹的竹板椅上,不管不顾地闭上眼睛,做出一副死气 白赖的样子,总之不肯走。小等本来是装睡,可头刚一挨着竹板椅,便打着细小的 呼噜声真睡过去了。庆生呆呆地站在屋子里,一阵风拂进来,头顶的电灯泡随着风 轻轻荡了荡,灯泡一明一暗地闪着。大娄山深处的电线是坐不住怀的孕女人,经不 起风吹雨打,一个不小心就掉。庆生提心吊胆地站了半天,生怕自己动一动都会加 重风的力度。终于,风过去,灯泡恢复了正常。庆生吁了口气,拿起柜子上的手电 筒悄悄出门上山,一跛一跛地穿过竹林,坐在小等家屋檐下听动静。 小等奶奶正在屋里窸窸窣窣走动着,在黑暗里阴沉恐惧地叫骂,细碎急促的脚 步把木地板踩得吱嘎吱嘎响,像有许多鬼怪在里面来来往往。 一个人在屋外,月亮又阴凉阴凉的。听着听着,庆生全身的汗毛都耸了起来。 小等用她绝对依赖的笑容和令人心疼的懂事征服了庆生。晚上她一进门就绽开 舒坦无比的笑容,好像累了一整天,终于可以歇口气来。进了门也不往里走,懒懒 地坐在门槛上,头往后靠着门框,竹林梢上的月亮正好悬在她头顶,她用尖尖的下 巴对着庆生,垮着肩膀疲乏地哼哼:好累好累好累。哼着哼着自个儿眉开眼笑地乐 了,咯咯笑起来,叫:叔。庆生心里咯噔了一下,顿了顿说还是叫老师吧,以后老 师可以教小等看书。小等的眼睛先是睁得大大的,接着又笑成一条缝,小脑袋歪过 来歪过去参加小合唱似的喊:老师老师老师。月光跟着在她头顶上调皮地晃。庆生 洗脚时,小等赶紧提着温瓶和大狗老黑一起蹲到脚盆边,隔一会便往里兑热水,直 泡得庆生麻木的跛腿透气提神地泛出红光才罢休。 夜晚变得不一样起来。以前庆生是讨厌夜晚的,山上电力不足,电视屏幕经常 细缩成一条黑黑白白的缝,着急得人直想把脸凑到那条缝上瞅里面有些啥。别的人 家夜里刷碗骂孩子补衣服剪辣椒梗,夜像匹快马一蹿就去了。庆生的夜却是一只孤 独的蜗牛,怎么也挪不出个响声。有了小等,庆生的夜终于有了动静。他教她背诗。 小等从小和没牙的奶奶长大,说“头昏眼花”时总念成“头纷眼发”,当她被费解 的“子日”弄得直挠头时,就会甩着小脑袋说老师,我背得头纷眼发了,不背啦! 庆生笑着纠正她,纠着纠着自己也绕成了“头纷眼发”。小等乐得不行,仰头哈哈 大笑,这笑像一壶热茶,暖到庆生心里去。小等一乐起来就有点疯了,跟门边的老 黑疯起来一样缠人,老围着庆生转,还趴到庆生背上,湿润的小手紧贴到庆生脸上, 把庆生的嘴挤成喇叭花的形状,命令他:念!红发(花)白发(花)豌豆发(花)! 庆生嘴给挤着,念出来就也成了红发白发豌豆发。小等从他脖子背后探出头来,扭 着脸全心全意地笑,说你看你也说不清楚! 小等的快乐是绝对的、唯一的,是只在庆生这里才有的,这让庆生的心里有了 舍不掉丢不得的感动,满胸膛父亲兄长一样温实厚长的惦记。时间一长,这惦记变 成了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涧,把庆生搁在心里很长时间的那些干草碎屑冲刷得无影无 踪。心头少了疙瘩,庆生偶尔也下山到几个哥哥家坐坐。早几年当村小校长的爸临 死前把当代课老师的机会单给了庆生,几个哥哥一生气,早不和庆生往来了。庆生 这一走动,总牵些深的浅的新的旧的血肉情深来。先是干巴巴地坐着,说点不咸不 淡的事,接着嫂嫂们居然肯拿出酒来,哥哥边喝,边叮嘱庆生该备亲事了。庆生心 头热烘烘的,心酸地笑着拍打瘸腿:代课老师这名份说没就没了,这腿又下不得田 挑不得水,哪个肯嫁我? 晚饭后,庆生随意砍一节竹子,剖开来撕下一块竹膜贴在笛子上,先抛出一段 滑音,接着就轻松地吹着《鹧鸪飞》等小等。每天天不亮,贪睡的庆生自然会醒来, 哑声笑着,从窗格子里悄悄看着小等蹑手蹑脚地上山给奶奶做早饭。 白露过后夜开始凉了,庆生拿出一床新棉被铺在竹板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