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五下午送走了学生,庆生去了趟镇里,请教工站办公室刚分配来的白皮肤 大学生查资料。他不想让小等活在没有起因与结果的恐惧里。无边无形的恐惧比起 有具体原因的恐惧来要可怕得多。有因果的恐惧是有漏洞的恐惧,你填好这个洞、 了了这份恐惧背后的愿,心灵就会平静下来,甚至可以用旁观的眼光去等待恐惧的 结束。庆生想找出这份恐惧的因果来——总有一个科学的原因来解释小等奶奶的怪 异行为的,庆生得找到它,要不然这个从小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孩子早晚会疯掉。 大学生正眼泪汪汪地盯着电脑屏幕花花绿绿的小格子打连连看游戏,听庆生说 着,头也不回就答帕金森吧? 庆生噎着一口气,讨好地说你看你打游戏打得都流眼泪了,再不歇会儿非得打 瞎了不可。歇会儿歇会儿!别死盯着了……你缓口气,给我查查呗,给个踏实。 大学生长伸着脖子又打了一局才退出游戏,揉了揉红眼睛珠子说好吧我就给你 个踏实!上网查了半天后,像医学院教授一样很权威地继续下定论——没错,就是 帕金森综合症。 庆生一脚高一脚矮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来,说呸这是个啥子病啊?取个稀奇古怪 的名字,没病也把人整出病来了,一看病名字就邪门,不把人整中邪才怪! 庆生回去后指着自己的脑袋,用小等听得懂的语句解释:你奶奶没撞邪,是人 老了脑袋不够使,这里错乱了串线了。小等不用怕,没鬼缠你奶奶,回去吧。 小等恍然大悟,一张紧巴巴的小脸舒展开来。庆生看着,很满意地松了口气。 不想小等却突然又变脸,气呼呼地说:老师骗子! 庆生张大嘴巴,啼笑皆非地说老师怎么成骗子了?老师又没骗谁。 奶奶没撞邪干吗白天没事一到夜里就闹?她的这里串线还分白天晚上吗?小等 拍着自己的脑袋,把个刚展开的小脸又绷得紧紧的。 这个,庆生没办法跟小等解释。 蝈蝈在秋夜里叫得更响了,想必是冷的。小等躺在竹板椅上,眼睛在黑暗里瞪 得大大的,秋风从门缝里刮进来,吹在小等鼻尖上,冰冰凉。 那块河谷里的大石头、暖和的大石头……小等想它了!抱着大石头睡得多踏实 啊。小等的黑眼睛在夜色里幽幽闪着光,她咬着下唇狡黠无声地笑了,站起来光着 脚丫偷偷溜进庆生屋子,像条泥鳅似的钻进庆生怀里。哦!大石头!小等把身子蜷 缩成一团,头抵着庆生下巴,手臂窝在庆生胸前,光脚丫抵在庆生小腿上,小等的 所有动作都是细致警觉的,丝毫没有惊动庆生。庆生睡觉的样子像一把弯曲的勺子, 小等就把自己安放成勺子里的一颗小汤团。 庆生睡得很沉,觉得怀里有什么东西,迷迷糊糊间,庆生腾出手来,把怀里那 团又冰又凉的东西搂在怀里,想捂暖它。没多久那团冰凉便生出热乎乎的气息来, 像一轮会发光的小太阳,庆生梦见自己躺在无比宽阔的草地上,太阳光像棉被似的 盖在身上,四周野花喷香。庆生快乐地笑着,身子骨猛劲儿地呼吸着新鲜温暖的空 气,那股劲儿顺着温热的空气窜到胸腔窜到小肚窜到下腹,最后一个机灵,从身体 某处奔涌而出。 庆生面红耳热地惊醒,挪了挪身子准备起来,却没料到一伸胳膊触到一支柔软 的手臂。庆生吓得不轻,赶紧缩回手眯起眼睛就着朦胧的月光细看——梦里那轮小 太阳是…… 庆生的瘸腿紧张得直抽筋,痛得庆生半边身子都僵了。庆生顾不上痛,用半边 好腿直挺挺腾身跳下床,脑袋里头轰然作响——自己怀里居然睡着小等! 由不得细想,湿透了的地方经风一吹,冷飕飕的。庆生手忙脚乱地打开柜子拿 出条干净裤衩往外屋走。 院子外有什么声响,窸窸窣窣的,是狗或猫或人的脚步?庆生心惊胆战地从窗 棂往外左右张望——院子里静悄悄的,明亮的月光均匀地洒在院坝里,把院坝变成 了一面清亮的镜子,老黑在空牛棚边缩着头睡觉。远远近近的竹林山峦和通往山下 那条小路也在月光下安静着,什么人也没有。庆生拍拍胸长吐了口气,像做了天大 的亏心事,庆幸没被人发现。 偷偷拾掇周正后,庆生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夜里,着了魔的小 等又悄悄摸到床上来睡。这次庆生多少有了点戒备,脸贴着墙壁睡。可小等才不管 呢,她先是轻轻贴在庆生背上,像跑到别人家火膛边取暖的小乞丐,有点怯,仔细 地在被驱逐和被收留中间寻求最温暖最安全的位置。小等这样默默无声却又狡黠可 怜的举动让庆生心头酸酸的,他闭着眼故意打鼾。小等便开始了她静悄悄的侵略, 她每完成一个靠近的动作,都会停下老半天听庆生的动静,先是脚,然后是腿,然 后是身子,最后才是手臂……花了好长时间,小心翼翼的小等才把自己变成一片枫 树叶,四肢像叶片的枝杈,一脉脉有先有后地紧贴住庆生后背,安心地打起绵软的 鼾来。 庆生这才在黑暗中睁开眼,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比小等还累。 墙壁上有庆生念中学时用刀子刻的心形图案。那时候学校的同学给自己喜欢的 女生留言时都喜欢在下面画颗心,还有一支箭射过。庆生喜欢班上的学习委员,可 是她总板着脸,庆生不敢画给她,只好回到家里在墙上刻下了这颗心。庆生伸出手, 无声地摸着刀痕,想就算这辈子瘸着腿娶不上称心媳妇,能这样把小等带大也值了。 正想着,睡梦中的小等哼了一声,伸腿往上一搭便钩住庆生的腿肚子,整个身子欺 上来,像一条攀墙的壁虎,把庆生吸附得牢牢的。软乎乎的脸蛋贴在庆生的颈窝里, 温湿的呼吸直暖到庆生心里去。姿势一变,小等那细小不安的鼾声变得舒缓顺畅起 来。庆生静静地听着,鼻子突然酸了——大娄山坡高土瘦,田土里的活路是做不完 的,一个大男人也得费力出大汗去对付,何况小等?小等沉睡的鼾声是累坏了的、 孩子气的、率性天真毫不掩饰的呼噜声,听得人心头柔柔软软地痛。 庆生不忍心叫醒小等,只好一动不动地硬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