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鱼肚白时,小壁虎悄无声息地收起自己的吸盘下了床,庆生听见小等得意地 轻笑了一声,仿佛开心地夸奖自己做了一桩无比聪明的事情——这样抱着睡了,庆 生老师居然不知道! 院子里的老黑舒舒服服地哼叽了两声,那是小等出门上山去时摸了它的头。庆 生一个翻身坐起来,边按摩半边麻木的胳膊边肿眉肿眼地打哈欠,才一夜没睡踏实, 脑袋里就像有蜜蜂在嗡嗡叫,涨得人太阳穴生痛。真没用,人家小等不知有多久没 有睡踏实了,也不见她按太阳穴!想到这里,庆生半个哈欠没打完就僵住了,嘴巴 张成半圆,上(牙巴)很不得劲地悬着——替可怜的小等悬着。 床上显着小等的睡痕,微微下陷。庆生用手摸了摸,温暖从手心窜进心里。 一些念头总是在不经意地掠过脑海,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所以丝毫没有 准备。庆生就是在这样毫无防备间闪现了一个念头,在温暖从手心流淌到心里时闪 过这个念头。 这念头把庆生自己吓得不轻,那只手像摸到火炭似的收回来。 不能再让小等再在自己这里睡了,因为小等是个小姑娘。 庆生洗脸的时候想。 下午放学回来庆生差点让一根藤条给绊倒时还在想。庆生不能让自己永远被小 等这样攀着睡觉。要不是那条瘸腿拖累,庆生早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了,要抱 也应是抱媳妇睡,给紧紧攀着勾着的也应是媳妇的手和腿。 得让小等明白,她这样赖在这里是不行的。 比起其他的女娃儿,小等干活的本事强她们一百倍,喂猪放牛割草锄地有模有 样。可在有些方面小等却是笨拙而无知的,她的大脑像一张白纸,啥也不懂。由谁 来给这张白纸作一些人生的注解呢?庆生是个男人,说不出口——这任务应该由母 亲或者伯婶之类的慈眉善目的女人来承担,她们拉过小等的手,坐在太阳光线下, 非常神秘也非常愉悦地唤醒懵懂的小等,告诉她关于女孩子的一些秘密。这是需要 仪式与气氛的。这任务庆生没法完成,他也找不到谁来帮忙——要是讲给别的女人 听,他庆生出门再别想挣个干净。他与小等之间的秘密可经不起人舌长嘴长的传。 晚上,庆生不得已闩了门。他想懂事的小等会乖乖睡她的竹板椅的,却不想大 早一出门就被结结实实地猛绊了一跤,膝盖骨硬邦邦地硌在地上,痛得庆生龇牙咧 嘴抱着脚直叫唤,回过头看小等正跪在门槛边,脑袋从门槛上抬起来,右边脸上深 深地印着门槛的木纹路,一个木疙瘩旋出的印儿清清楚楚地在她腮帮子上,像个大 酒窝。小等刚被吵醒的眼神是浑浊的、迟疑的。像七八十岁的老人,坐着坐着就打 瞌,却睡不实诚、老醒来,一醒就用这样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无辜地看着笑或哭的 人。 小等还是个小女孩儿啊,怎么一夜就困出这样浑浊的目光来?庆生忘了痛,好 不忧伤地看着小等:你干啥子要趴在门槛上睡呢? 老师关门了……小等眼睛闪了闪,滚出两滴泪来:我等老师出来开门。 小等对庆生怀抱的依恋程度令庆生陷入惶恐不安的境地。每晚庆生都在闩门和 不闩门之间痛苦矛盾地挣扎,小小的门闩天天都在折磨着庆生,弄得他头昏脑涨眼 圈发青。 小等不知道庆生的不安。每天夜里,她总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头,静静地抱着一 只不知哪儿捡来的掉了眼珠的瞎眼小毛熊。若庆生的门闩哗地关上了,她就会退回 竹板椅上去,坐着打瞌到天亮。遇到庆生不忍心半夜起来犹豫不决地拉开门闩时, 小等的耳朵会异常灵敏地听到门闩细微的声响,然后小猫似的从竹板椅上蹿下来, 紧张兴奋地站在门口等门打开,总是门才露一条缝,小等就贴着门缝钻进来迅速跑 到床上,也不看庆生,径直窝到她的小角落呼呼大睡。庆生总是无奈地在床边站半 天才轻手轻脚地躺下来,慎之又慎地与小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但第二天醒来时,小等照样壁虎一样攀着庆生,连庆生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 攀过来的。 月光下,看着小等沉睡的模样,庆生心头充满了怜惜却又充满恐惧——尽管这 半山腰上只有他和小等两家人,但万一有人发现了小等天天挨着自己睡,他就是有 一百张嘴,怕也是解释不清楚呢。而且庆生怕自己睡着了一个不小心又把小等当成 小太阳给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