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接到丹娜的电话时,我正在厨房看着我的老公忠宁穿着休闲短裤和背心,满头 大汗地和打卤面的卤叫板,菜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茄子青椒和一个洋溢着热情的西 红柿,他正在用不怎么地道的刀工尽量让切出的茄丁和青椒丁的个头儿不至于太过 悬殊。菜板上放着的碗边溢出的黄色已处于半干状态,里面是搅得颜色粗糙不匀的 蛋液。另一只碗里的肉丁已准备停当,炉子上蒸煮锅里的面汤马上就要溢出玻璃锅 盖,来势汹汹。忠宁眼疾手快,一手揭着锅盖,一边转头找筷子夹面条,看看有无 硬芯儿。嘴里吆喝着:快走开,别添乱,厨房里热! 我怀孕了,怀孕后的胃口与此前大相径庭。我是南方人,爱吃米饭。讨厌吃面 条。现在却在经历孕吐的近三个月后,开始天天一顿面,我都不烦,而且只吃茄子 打卤面。吃的我家忠宁的脸也变成了茄子色,可他还是将就我,风雨无阻,每天给 我奉上一顿打卤面。我特喜欢看着忠宁在厨房里搅得天翻地覆的样子,每次做完饭 的厨房,都像遭遇过一场激战的战场,一片狼藉。我却很满足这种烟火气,它让我 踏实。 我摸着肚子看着他在厨房手忙脚乱的样子,是我最大的享受。 丹娜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 娃娃死了。 就在今天早上。从瀚新家园十二层公寓跳下去的。 警察通过她留下的遗书联系上了我! 听筒里传来丹娜压抑的抽泣声。 腹中一阵突然痉挛般的疼痛传导到身上每一个细胞,我拿着话筒的手抖了一下。 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仿佛看见了娃娃最后的时刻。 瀚新家园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地标式建筑,酒店式公寓,也是CBD 核心区的一道 风景。住在那里的都是号称这所城市的一小撮望族——“白骨精”们。白领、精英、 骨干的合并项。其实其中的“白”字用得并不准确,因为有相当一部分是令人艳羡 的“金领”阶层。年轻人都以能进驻这里为傲,只要看看一月近三万的租金,你就 知道其中的含金量了。 娃娃曾经住在那里。说“曾经”,那是因为一年多以前那里是娃娃和她的德国 男友汉斯的爱巢。娃娃在城北名流云集的高尚住宅区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复式公寓。 可因为汉斯不喜欢,她就租了这里。三个月前,这个豪放的莱茵兰男人毫不掩饰地 对娃娃承认,他又拜倒在一个颇具风情的佛罗伦萨寡妇的裙脚下,不得不离开心爱 的中国娃娃了。并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公寓。我和丹娜没有想到,娃娃没有退房, 还把那里当成自己最后的归宿。 记得从丹娜艳羡的口吻中知道了娃娃住在瀚新公寓的事,我就隐隐有些不安。 在我看来,酒店式公寓再华丽,也因为酒店的漂泊和冷漠,让你没有家的感觉,住 在那里的只是这城市的过客罢了,你来我往,擦肩而过,并不能让人安静下来。而 娃娃需要的恰恰是安静。 可我始终没有说。 娃娃的遗容已很难辨认,太惨了!她是穿着那件最喜欢的白色爱马仕长裙走的, 脚趾上的莹白色指甲油的色泽很饱满,她走前一定做了精心准备。但我相信,娃娃 一定是素颜离开的,尽管她平时总带着精致却稍显浓厚的妆容。 她只留了半页纸。上面写着:我的死与他人无关,只想干干净净走。 下面她就是想通知的人:丹娜、我的名字和电话。最后一句是这样的: 她们知道我的心愿,会好好送我的!谢谢! 丹娜怕我受刺激,影响腹中胎儿。请求警察别直接通知我,而由她来转达。丹 娜和我年纪差不多,却特别会照顾人,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那天晚上,色泽诱人的打卤面我一口没吃,平心而论,这可是忠宁的一次超水 平发挥。例行的晚饭后的散步也没有进行。我蜷在宽大的沙发里,没有开灯。丈夫 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显得束手无策,却没有说话,眼睛就固定在我的身上。我知 道他担心我,更担心孩子。我却没有力气说话。就这么待着,从渐渐浓重的暮色一 直到稠得化不开的黑夜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