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幽呻吟从大殿里传出,我心下一惊,一脚跨在大殿高门槛里,一脚留在门外, 定住了。自打我三天前来到这处深山古寺——隐没在海拔一千四百米的深山老林, 隔绝了我与尘世联系,于静寂深山独得一份清宁。聆听晨钟暮鼓和僧侣无调式念经, 内心清洗过似的超脱。平日里老说要淡定。可谁做得到淡定,淡定得下来?名与利 ——欲望本就是淡定的反面,城外那座寺院里菩萨和金刚不败之身都淡定不了,背 负那么多人世贪婪欲望没法兑现,一次又一次焚香祈愿骚扰它们不得安宁,没得淡 定。早课经声不绝于耳,催眠般催睡我物欲,内心的宁静距淡定不远了吧。待到绕 梁经声散去,人声不作,鸟鸣也止息了,漫山冰雪映照灰蒙蒙天空,映照我年末心 情,淡定从容,到了进入孤独妙境和僧侣入定的境界了吧!寺院里只有四個上了年 纪的僧侣和一個矮矬子。僧侣六根清净,属于另一個境界的人,和他们搭不上几句 话,矮矬子要么见不着,见着了也是半個哑巴,余下的就我一個外人,俗称香客。 忽然听到大殿里幽幽呻吟,抬头望去,灰暗大殿侧一排青面獠牙金刚,泥塑偶像, 不活在神话故事里,没机会发声。心惊迟疑欲抽退前脚的当口,我看到殿正中香案 后数米高如来佛肩膀上扛着一张脸,鬼似的不甚分明的脸。屋檐滴答融化的雪水, 未散的惊魂遇上冷空气,牙齿咯咯频颤,但我听明白了沙哑低沉的呻吟内容,不是 出自厉鬼,而是有人念念有词,重复着“洗面”二字。 眼睛适应大殿幽暗光影,也认出高大金身如来佛坐像左肩胛上矮矬子脸面,他 手捏抹布从如来佛大脑袋后头绕过,擦拭他肥大垂肩的耳朵。 “你这是干吗呢?爬得那么高。” “我替菩萨洗面,”他手上的布停在如来佛耳垂,俯瞰着我,说,“菩萨也要 过年。” 我去过不少寺院,却从未见过给菩萨洗脸,人吃五谷杂粮,脸上会积尘纳垢, 菩萨待在岁月里吃人间烟火,自然也会蒙尘积垢,一年到头洗一回脸也在理,可我 从来没留意菩萨需要这個环节。矮矬子是寺院里常住的俗人,唯一的长工,给菩萨 洗脸当然非他莫属。 寺院坐落在山窝一块平地上,三进大院落近百尊大小菩萨,如来佛和观音像五 六米高,得搭梯子居高作业,可以想见矮矬子得花多大工夫多大劲才忙得完为菩萨 洗脸这项浩大工程。 矮矬子没再理睬我,当我是空气,独自专心致志做他的活——替菩萨洗脸。如 来佛祥光笼罩,慈眉善目,大脸足有他半人高,矮矬子踩在梯子上,一点一滴小小 心心擦拭出如来佛金光闪耀的脸面,嘴里不停念道:洗面,洗面…… 长老不老,五十来岁,号耕法。耕法长老做完早课回禅房数念珠打坐,到了用 膳时刻走出禅房跟我们一张桌子坐吃。索膳简单,早中晚三餐重复三道菜:豆渣饼、 白菜煮豆腐、香菇炒冬笋,炒新菜时倒入剩菜,等于餐餐吃剩菜。饭是捞饭,大米 煮开后捞到饭甑里烧熟,喷香扑鼻。那米汤清香浓稠爽滑,是我的最爱,吃一满碗 饭喝两大碗米汤,身上暖融融,舒坦。 饭饱后,耕法长老总会拿矮矬子开心。耕法长老身穿黑色布纽襟棉袄,神闲气 定,暮色沉沉,不经意口吐莲花淡淡地说:“矮矬子,发什么傻,魂又到秋草那儿 去啦。”他双手合十,瞑目念道:“罪过罪过。”煞有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