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翻上东门堤,就看得到容城河。它与县城同名,长百八十里,弯弯绕绕通到长 江。可惜,由于近年来少雨、上游水利工程蓄水等原因,河里的水浅可见底了。杂 草、砂石、木材散落河床,少了过去的灵动和蓬勃。 孩子们在青草堤坡上嬉闹,学校放学早,他们不着急回家,总要玩得灰头土脸 的才肯散去。 一个斜挎黄书包的男孩很孤独地走着。心神不宁的许泺扔掉烟,看着这个走近 的男孩。他全身笼罩在金色的光斑之中。 堤坡年久失修,水泥路面长满了坑洼,运送砂石的货车路经此地,抖一抖,遍 地都是鹅卵石。男孩下堤坡,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他踩着鹅卵石滑下去,像低空滑 翔,平稳、迅速,脚下发出哧啦哗啦摩擦的声音。 许泺看呆了,扭头时,一道夕阳刺进眼角深处。 许泺眯缝着眼睛,男孩已经擦身而过。他转回头冲许泺做个鬼脸,左脸上的胎 记闪着紫色的光,嘴角露出怪诞的笑容。 “哎,小鬼。” 许泺冲背影喊了一声。男孩停止滑翔,继续蹦跳着往前。许泺快步追了上去, 但男孩鬼灵精怪,泥鳅似的滑进巷子,不见了。这些低矮平瓦房拼凑出的乱巷,迷 宫一样,使许泺晕头转向。 许泺在巷子里转悠,想象着男孩正躲进哪间屋子,从门缝和窗帘后看着他傻笑。 巷弄里透着陈旧、静谧、古朴的气息,仿佛深藏着暗不见天日的秘密。 许泺走到南堤巷口,呵哦笑着的男孩正朝这边瞅过来,他仿佛从地底下浮上来, 样子很从容。男孩拍打衣服上的灰土,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昂首阔步从许泺身边走 过。 “哎!哎!”许泺有些恼怒,伸手去抓男孩肩头。男孩面相瘦弱但骨架粗大, 他身子迅速一闪,转身要跑,书包的褡裢被许泺抓死了。男孩一通拳打脚踢,许泺 不着防,挨了几下,裤腿沾上几个乱七八糟的鞋印。他松开手。男孩也放弃猛烈的 进攻,撇着嘴,立着不说话。 “小鬼,脾气不小啊,不讲道理,乱打人,小心我告诉你们老师。”许泺摆出 一副狠劲。 男孩不说话,小指头抠了抠鼻孔。 许泺觉得男孩有些胆怯了,口气轻缓地说:“你能带我去找一个人吗?” 男孩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 许泺俯下身子,对着男孩的耳朵大声说道:“你能带我去找—个人吗?” 男孩退后一步,微微咧开嘴,“我不认识你!” “我叫许泺,你呢?”许泺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找谁?” 男孩的声音生硬、浑厚,许泺有些意外,“你认识一个叫金朗生的人吗?” 男孩说:“金瞎子?” 许泺点了点头。 “不认识。”男孩转身要走。 许泺拦住男孩。他是个瞎子,年纪有六十多岁,或者七十多了。许泺边说边比 画,动作越来越复杂,全部精力投入到描述金瞎子这件事情里,都感觉到自己听不 见外面的声音了。许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向一个小孩子打听那个瞎子。他在这小 县城里转来转去急于找到那个瞎子,没有什么结果,唯一的收获是听说瞎子有个儿 子,脸上长着青紫色的胎记。 许泺掏出一支蓝色水珠笔,塞到男孩手中。 男孩犹犹豫豫,透明而精致的笔吸引了他。他终于接过来,说:“这里住了很 多瞎子。”他还想说什么,眼里突然闪过一片惊慌。 许泺发现他俩被三个少年围住了。两个高,一个矮。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额头 血迹未干的男孩破口骂道:“金小炜,我操你妈。” 金小炜?许泺心中暗喜。他低头看了一眼,金小炜紧紧扯着他的衣襟,有些紧 张,又很不屑地扬起右拳,“打不赢找人帮,算卵本事?” 个儿最高的少年脸上有股说不出来的狠劲,他噼啪扳了几下手指关节,“金小 炜,你敢打我聂虎的弟弟,又是骨头痒了,欠揍吧。” “揍死他。”另一个平头少年说。 三个男孩包抄过来,想抓住金小炜。 金小炜抓起书包一抡,他们往后一退。金小炜指了指身边的许泺,说:“还不 知是谁找死呢?” 许泺站立不动,他卷入到一群斗殴的孩子中,无缘无故,让人意外。额角的那 道疤瘌,是儿时与邻村少年打架后的“遗物”。挣脱着要跳出来。三个寻衅的少年 看着不知底细的“对手”,疤瘌里生长着邪恶和狰狞。疤瘌动了,让他们提醒自己 时刻保持警惕,进还是退在内心已经开战。 双方对峙着,以静默的模样瞅着对方。 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几个中年男人、妇女走过去,回转头,骂几句,“聂虎 你又打架欺负人,小心告诉你老子。”被称作聂虎的少年打两个响指,咬牙切齿地 说:“金小炜,算你妈今天命好,明天再找你。” 那个寻报复的男孩不甘心,嘴里咕噜咕噜地骂着人。聂虎“噗”地拍了他脑袋 一巴掌。他悻悻地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大声喊:“金小炜,我操你妈。”然后 和平头少年齐声喊起来:金小炜,瞎子爹,冒哒娘,屋里穷得屌哒光。 金小炜,聋子耳,黑脸狼,一辈子背个粪箩筐。 对聂虎的临阵退战,金小炜很为自己的小计谋暗自得意,但骂声惹怒了他。金 小炜猫到墙脚下,利索地捡起几块小石子,哗啦用力扔过去,一粒连滚带爬击中平 头的脚跟。平头骇得身体极夸张地弹跳起来,引得同行的其他少年作鸟兽散,淹没 在薄薄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