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许泺跟在金小炜的身后往南堤巷深处走。巷子像长长的隧道,越走越黑。两人 不说话,许泺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金小炜。他猜测到这个浑身有股犟劲的男孩 与金朗生的特殊关系。 许泺心中涌起一阵欣喜的狂浪。 到容城许泺是采写一篇形象报道。一家酒厂从外地买酒勾兑,竟然还喝出了市 场。暴发户老板历来如此,赚了钱就想出名。酒厂四处请人写文章吹捧,加大力气 要整出个品牌。省报记者许泺写此类文字很拿手,换个角度砸碎结构虚描实写,一 篇优美的企业发展纪实就蹦出来了。多年来,许泺已经堕落在这种回报丰厚的吹鼓 手的快乐中,可他内心不服气,常以理想主义者自居。 不能不说起一次巧合,来容城前的一次聚会上,省收藏界混得人模狗样的一个 鉴宝大师喝酒后神秘地唠起,容城有个瞎子藏有一件祖传的汉锦,转手卖给台湾、 日本老板能发笔财……许泺经常出席这类鱼龙混杂的酒请。他开始并没在意,但他 早耳闻这大师就是靠从民间搜罗宝贝漂洋过海转手后发家致富的。不懂行的人费大 把力气却不能遂愿,就是缺少“大师”的眼力和信息。鬼使神差,许泺动身前冒出 个寻汉锦的想法,越想越激动。大师允诺包了找买主的事,又增进了许泺的寻宝信 心。 许泺到容城后,谈好买广告版面的价,酒厂整理好有关材料,许泺实地看过, 就住进了当地一家宾馆。往常是两三天完成稿子,酒厂过目、通过,就直接发回报 社上稿。可这次许泺故意放慢节奏,他白天参观采访,晚上整理写稿,嘴里说要磨 个好报道,暗中他四处打听那个藏有汉锦的瞎子的信息。 南堤巷身处旧城区边缘,如同一个垂暮老人,满身腐朽气息。矮房子零星亮着 几盏昏黄的灯。金小炜立定步子,扭转头对许泺说:“你找老金干什么?” “老金,你这么叫你爹的吗?” “嗯,老金不喜欢不认识的人上我们家。” “我就跟他说件事,不是坏事。” “什么好事?”金小炜机灵得很。 “到了就知道了。” “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带你去。” 许泺暗喜,这小子是金朗生的儿子,缘分啦。他跟在金小炜后面,在巷子里穿 来拐去。金小炜时快时慢,像机智的抗日少年把鬼子带进埋伏圈。他们从一间黑漆 漆的屋子里横穿过去,一家瞎子围坐在黑暗里埋头搅着碗里的米饭,头都没抬一下。 “这里像迷宫?”许泺嘀咕。 “我闭着眼睛也能走,我要是瞎了一点都不怕。”金小炜说。 “你听力蛮好?”许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在大街上,我耳朵就听不清,回到这里,再细小的声音我也能听到。”金 小炜吭哧一声笑了,像自我解嘲,又像无比自豪。 酸腐怄气时浓时淡,几乎走到巷子的尽头金小炜才停下来。许泺撑大眼睛辨认 夜色中的环境,瓦房很矮,屋檐就在头顶上,檐壁下一溜儿码着各式各样的杂物, 两棵枯瘦的树高过屋顶,枝丫孤零零的。 金小炜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把书包一扔,“老金,我回来了。” 房间里没开灯。一只小狗闻声从黑暗中呜哧呜哧地跑过来,亲热地扒拉金小炜 的裤脚。 “小崽子,你又跟聂虎一伙打架了,这么晚才回。”一个浑圆的声音从黑暗中 传出来。 “今天我狠揍了他弟弟一顿。”金小炜不以为然。 “你小崽子总有一天要惹祸的。”然后是一片静寂。 金小炜扯响灯绳,灯泡微微吱了两声,许泺感到一阵晕眩。低瓦数的灯泡,照 在空间逼仄的屋子里,光线一下就溶化到黑暗中。屋里西头靠壁是一张床几把矮竹 椅,东头角落堆着一口水缸,灶炉里的火发出零星的光。两个老头对坐在屋中央的 矮四方桌上,都不说话,像意念中决斗的武士,一个四方棋盘,是空的。一会儿, 左首的说:“马八进六挂角杀。”右首的回一句:“又来老套路,看老子怎么收拾 你。” “他们在下棋。”金小炜碰碰许泺。 盲棋,许泺没想到会在这破旧之地看到一局盲棋。从交战双方的表情来看,两 人屏息凝神,沉思默想,局势似乎进入决胜阶段,谁也不愿失之大意。金小炜径直 揭开灶炉上的锅盖扒拉了碗饭走过来,挑出两块饭碴塞给卧在床脚的狗。狗的牙齿 咬得咔咔响,金小炜蹲下拿筷子敲了敲狗脑袋,又摸摸它圆滚滚的小肚,模仿着发 出几声咂嘴的快乐声音。他对许泺说:“捡来的,你不知道当时它有多瘦,现在看, 长肥了。” 逗了会儿狗,金小炜站起来对脸相瘦削的老头说:“老金,我带了个人来,他 是找你的。” “别打岔,”金朗生头也不抬,“你臭崽子是不是又惹事了?” “他说找金朗生,金朗生不就是你吗?不信你问他呀?”金小炜瞟一眼许泺, 像催促他站出来说话。 “臭崽子,你回嘴越来越厉害了,待会找你算账,”金朗生眉头反复舒开又挤 拢,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等等,让我重炮绝杀将死你满秋叔的军再说。” 叫满秋的老头一脸精明相,他胜券在握地说:“我看你爷俩争个屁,还绝杀, 我先黑虎掏心。”接着手舞足蹈地说,“死棋哟,莫悔啦。有本事就莫悔!” 金朗生一听,紧锁眉头,额头上片刻后就汗涔涔的。“我——输——了。”他 喉结里像卡了口痰,畏畏缩缩地吐出这三个字,人虚脱般地瘫软在竹椅上。他嘴里 咿呀呀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许泺心中一惊,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搀扶他摇摇欲坠 的身体。 “没事,他输了棋就这样,待会儿就好了。”金小炜拦住他。 对弈获胜的满秋立身而起,用手中的棍子敲了敲棋盘,摸索出桌布下的一张纸 币,揣进了裤袋里。“金瞎子,我先走了,等你把棋艺练好了再找老子下。”他边 说话边熟门熟路地走出去,笃笃、笃笃地棍子敲着地面消失在夜色中。 浊暗的灯光下,金朗生细皱成川的脸上拧出数条姿态不一的蚯蚓,大小不一, 只要他肌肉一搐动,这些蚯蚓全都快活地扭摆起来。 金小炜吃完了饭,此时已靠在床头,翻一本掉了书皮的书。这么暗的光线下他 看书很投入,像忘记了许泺的存在。许泺摸到被垫潮润的床边坐下来,对金小炜说 :“这光线看书不好。” “我眼睛久经考验,习惯了。”金小炜一本正经地说。说完他把头扭过去, “老金,你说过对—个瞎子来说什么样的光亮都是多余的,是不是?” 房间里重归静谧。金朗生没有说话,仍呆呆地坐在原地,像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金瞎子知道他有一块价值高昂的汉锦吗?许泺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心中浮出这个 问题。屋里到处都有些看上去脏乱的布块布头,床边的五斗柜上,用布垫着十几个 大大小小玻璃塑胶的瓶瓶罐罐,棋桌上一块四尺见方的布压在棋盘底下……这些摆 设混淆在一起,无比寒碜杂乱。 过了好一阵,金朗生长叹口气,“老子又上当了,秋瞎子,你运气好,老子早 就该马八进七卧槽将你的军就赢了。一步错棋,全盘皆输呀。” 今天看到半局传闻中的盲棋已经开眼了,许泺想不到一个瞎子竟如此痴迷。他 长时间的沉默只是对一局败棋复盘。看来这几天寻寻觅觅的功夫是白费了。 金朗生鼻孔里抽哧抽哧两下,偃声息气地说:“臭崽子,你说是哪个找我呀?” “老金,你好,非常高兴……” 许泺正自我介绍,被金朗生打断了,“我一个老鬼瞎子,也不问人情是非,如 果是我们屋里的臭崽子惹的事,就请多担待点。” 金小炜机灵地翻身而立,床吱呀呀地晃动,“又么子事扯到我身上来了?” 细竹竿在黑暗中划出一道亮光,飞速且着力地一落。哎哟,金小炜左手紧紧地 缩到背后。 “老子养你这么大,没教你回嘴你偏学会这个。”金朗生身体激动得一个趔趄。 许泺跨步想扶一把,被竹竿挡住了。竹竿溜光发亮,就像长在金朗生身上的一 只长手臂。“我眼睛瞎,这屋子我住了几十年,什么都看得见。” 金小炜翻上床不吭声了,手上火麻火麻的,泪花子在眼眶里打转转。 金朗生跺了跺脚,许泺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老头干瘦矮小,满脸怒气,眼睛里 射出一片深邃的黑影。 许泺把先前想好的一套陈词端出来,“我是省报记者,听说了您老人家的一些 传奇经历,好不容易找到您采访。” “我有什么传奇,一个普通的糟老头子,有些东西听别人瞎编,欺负我看不见。 我素来眼不见为净。心不放事自然清。” “您谦虚了。我这次来是特意采访整理些容城的老人和旧事,写些文章在报纸 上宣传。县里好些人都跟我谈到您呢!” “我说记者,你找那何满秋,何满爹,就刚下棋的那个老鬼,我晓得的不如他?” 金朗生敲敲手中的棍子,发出几声阴沉沉的响声。 许泺掏出烟火点着。金朗生嗅到烟草的味道,干咳几声,以有肺病回拒了烟。 他说:“我看天色已晚,你就先回吧,去找找其他老瞎子,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一旁不吭声的金小炜突然跃起,眼角仍挂着泪痕,摆出个制止的手势,对许泺 说:“你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老金输了棋,输火还没散。” 金朗生大骂一声,“臭崽子,老子发输火,老子什么时候发过输火?老子可以 大言不惭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事无百定,人无常胜。”他手中的竹竿又敲了敲, 还没有扬起,金小炜躲远了。金朗生嘻呵呵地笑道,“到底是老子养的崽,跟老子 小时候一样犟。” 许泺还有话没说,已经被金小炜推到门外。“记者叔叔,你先回吧,等老金心 情好,你再来。人家刘备三顾茅庐是不是,你先走吧。” 金小炜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许泺颇无奈地往外走。多年的记者生涯,让他在同 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时掌握了一个最大的技巧就是懂得有耐心。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决定明天带瓶酒来。好好与金瞎子喝一盅。他向金朗生礼貌地道别,说改天拜访, 可金朗生钻进侧面的房间,房间里黑压压一片,脸也没露一下,像蒸发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