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许泺心急火燎地写完那篇酒文。他很高兴找到了金朗生,虽然这个喜怒无常的 倔瞎子第一次见面让他无功而返。 他反复琢磨那些道听途说的关于金瞎子的故事,却不能证实传闻的真假。如果 他面对的是一个宁愿缄守秘密并让它们烂死心中的人,他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应付, 自然心里闷闷不乐。尤其那块未知的汉锦,不会是空穴来风,但尚未找到真正见过 它的人。任何人面对假想中的一夜暴富,谁都闹心得厉害。 第二天上午,许泺拎着对当地酒厂产的纯白酒,正式登门拜访金朗生。这条许 泺所见过的最脏最臭的巷子,道路狭窄,路面坑洼,垃圾多日不曾清扫,恐怕下雨 天寸步难行。凭着前一晚的模糊印象,他几经周折转到金朗生家门口,门搭上落了 锁,还是把老式铜锁。许泺摸摸锁,心头仿若倾泻一盆冰凉浸骨的水。用力一推, 锁搭松动,门裂开一道寸宽缝口。他凑前往里瞄,光线暗淡,一股阴沉沉的酸气钻 进鼻孔。他扇扇鼻翼,皱了皱眉头。 东门堤瞎子算命的小屋子,少数几间是关闭的,其中也包括金朗生的。寻人到 此的许泺很烦躁,恨恨地骂了句:“狗日的金瞎子。” 许泺的咒骂随着容城河上飘来的风一闪即逝。他望着退成一湾浅水的河床,两 岸空出的坡地被垃圾、砂石,随意搭建的破烂杂屋和野草地东一块西一块地霸占着。 不远处开垦出的几块小菜地,丛丛新绿零星地点缀,几个中年妇女正弯腰泼水。 瞎子满秋笑嘻嘻地送走一对母女,嘴里哼唧哼唧地唱歌。许泺坐下来,抽出钱 包里一张五十元币递过去,满秋那双筋骨趵突的瘦手在票面上抹了两下,双唇立刻 紧闭,手抖抖索索地摸一番钱背面,一丝讶异的神色被努力掩藏起来。他故作镇静 :“老板想算什么?挑水找码头。你找我满秋,算是找对人了。”说完就要将钱塞 进腰间口袋。 许泺一把抓住满秋的手腕,说:“我打听个人。” “问行踪?这可不是我瞎子满秋拿手的活。钱看来我是无福纳取,另找高明。” 满秋咳了咳,装模作样地把钱退回去。 “不,这个人你认识。” “既然认识,那老板说来听听。” “金朗生。” “金瞎子?你到隔壁十七号,找到他本人就什么都好说了,”满秋顿了顿, “只是,他一般不在这里,不知又溜到哪家茶馆野去了。一时半会要找就有点难。” “你们交情不浅吧。我看过你们下棋,这样吧,这钱够讲多少就讲多少。”许 泺话锋一转。 “先生是什么人?”满秋警觉了,抓钱的手软下来。 “我找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好奇。” “我听说这几天有个记者到处找金朗生,你是那个记者?” “你消息蛮灵通的。”许泺避实就虚,“你对我的采访有些帮助。” “为什么是金朗生呢?容城瞎子有不少。我知道你们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外跑, 你肯帮我们瞎子们写几句话不?你看我们在这东门堤上,夏天热冬天冻。还有,我 们住的南堤巷那一片下雨就内涝,我们的孩子读书受歧视,老师不给前面坐,好位 子都让那些送了东西的学生霸占了,你说我们瞎子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不就混口饭。” 满秋越说越激动。 “你先谈谈金朗生。”许泺打断他的话。 “噢,没扯远吧。金朗生,金瞎子哟。我晓得,你是听说他得病才瞎眼的,我 没猜错吧,”满秋压低声音,“话说回来,真得了这病,以前条件差,有钱治也治 不好。其实只有我晓得,金瞎子哪里得个鬼梅毒。但他也是命苦,老婆年轻时得了 子宫病,不能生孩子,死了好多年了,后来屋里的这个崽是收养的。” “他是怎么瞎眼的呢?让我想想。”满秋掰起指头,“他瞎眼是解放后,他到 桃花山喝喜酒,喝醉了晚上赶回来路经东山墟场时落进一个粪窖子里。那户人家又 不在屋里,他在粪窖子里泡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清早过路人撞到。不用想,屎尿喝 了一肚子,捞起来臭死人。他回来后一个月清汤寡水,上饭桌就呕,一场病一生, 眼睛就瞎了。我看是那老粪窖子氨气冲瞎了。” “是金瞎子亲口讲的这事?”许泺问道。 “金瞎子说他不是因为醉酒落粪窖子里的。你说他怎么讲,他讲他是救一个女 人,他把女人救上来,自己失足落下去,女人却跑了。哪有这样的怪事,解放前他 屋里有田有地,大地主,一屋人都是不做事的。他年轻轻喜欢搞女人,就跟喝汤一 样容易。我猜怕是打馊主意,搞得慌乱被发现后逃命滚下去的。”满秋顿了顿, “说这么多可以了吧,记者同志。我嘴巴干了。” 满秋转身摸到抽屉的水杯,摇了摇,空了。 许泺拿出包里的一瓶矿泉水,递到满秋手里。满秋也不讲客气,拧开盖子,一 仰头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 “大家说金朗生藏着件汉锦?” 满秋仰头的姿势定格了十几秒,嗯呀地张着嘴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这 事我是真不晓得。前些日子也有人暗地打听,说金瞎子有祖传的文物,我问过一回 :他骂我搅舌头。他说,他要是有么子文物是畜生变的。” 许泺说:“你不清楚,他说没有,那汉锦……据我所了解,应该是他掖着不让 外人知道。” 满秋喏喏两声,又喝了口水,“我听上一辈讲过,金朗生的老祖宗是个木匠, 擅长造船。离容城一百六十里就是巴陵,紧挨洞庭湖,过去洞庭湖船舶名目繁多, 有运石头的山船,运商品的驳船,装载旅客的塘船,打仗时用的巡船、哨船,还有 渡船,洞庭湖上最适于风浪中行驶的是渔船,一年四季日夜穿梭在洞庭湖上。船舟 多,行船环境不同,帆、桨、舵、吃水度的组合都各不相同,好的造船师傅当时被 当菩萨供,包吃包住,得罪了造船师傅让他施点法搞点名堂,船下水迟早会出事。 金朗生老祖宗就是吃这碗饭的。老班子人的讲法还了不得,说被召到皇廷的造船厂 做过事。” “照你这说法,他藏件把祖传的文锦宝贝是成立的。” “我真不晓得,你还是找到金瞎子问他吧。”满秋连忙摇头。 又来了算命的生意,满秋捏了捏装进钱的荷包,一张老皮脸窃喜不已,说: “你去春来茶社碰碰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