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省城,接连几天,许泺的生活又卷入到报社杂乱的工作中。有个部门主任 空缺,他的希望最大,却不敢轻敌,现在就这世道,许泺俗人—个,只有拿出精力 盯着周围“嫌疑人员”的一举一动,还在择机“地下活动”攒些砝码。烦的是夜里 的睡眠质量差了,常让一个重复的梦境搅乱:鹅黄镶边的一块织锦,色彩斑斓,编 织着鸟兽、日月等汉代流行文饰。不停旋转,遮蔽夜空,镁光灯闪烁不息,掌声, 赞美,嫉妒,美艳的裙袂突然间变成绳索裹住他…… 半个月里,许泺没有接到满秋的丝毫音讯。鉴宝大师倒来电谈及此事,末了安 慰地撂一句随缘吧。幸好有事缠身,也分了许泺的心思,那汉锦,成了块“鸡肋”。 拣了个周末,许泺再次来到了容城。这次兜里揣了笔数目不小的钱,他想好无 论如何也要从金朗生手中将汉锦买过来。请满秋瞎子作中介人,直接跟金朗生摊牌。 许泺来到东门堤上,他看到河堤上聚集了一群群的人,比往常热闹。 当许泺一言不发地站到满秋面前。满秋颤颤惊惊地说,“金朗生死了。一个星 期前的事了。”许泺脑子里闪过那道河,仿佛看见漂在河面上的尸体,还随着河风 细细碎碎地移动。 “他是被几个清早在河堤边捡破烂的老头和妇女发现的。”满秋说完,就带着 许泺找到了现场目击者。 “他是淹死的,一个老瞎子晚上掉到水里,不淹死才见鬼。我们看到他的身体 像发酵的黑面团,在河面上旋转,还以为能捡到什么破烂卖钱,没想到这么倒霉… …”见到许泺,说着说着,那个捡垃圾的老妇捏着下唇,好像呕吐追在喉结。 县里贴出布告,要肃清河道,建设畔河公园,让容城河恢复往日的勃勃生机。 县里要花大气力拆建河堤两岸的建筑和迁居一部分旧住户,然后引长江水进来,使 这条曾经辉煌过的内陆河更好地发挥运输及休闲的作用。消息广而告之,形形色色 的人都来到东门堤一带淘宝,每天容城河两岸热闹非凡。老百姓中间各种传闻都有, 有的说东门堤上石灰仓库拆毁时发现解放前地主埋下的金条,谁挖到就归谁。有的 挖到旧时的坛坛罐罐,还有的老字画藏在木匣子里已经破损不堪。也有的挖到无名 尸骨,自认晦气…… 老妇说:“金瞎子丢了性命,有人说他是想去挖回祖上埋下的财物,鬼迷心窍, 走到河中失足淹死了。” 当许泺向老妇证实一种说法,金瞎子死时手中紧攥着一块四尺见方的花布,即 传说中值钱的汉锦。老妇先点头,又摇头,“那看上去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毛毯。” “金瞎子那传家之宝,文革期间就埋藏于石灰仓库下面,这次他听说拆了,心 急火燎地要去把那东西挖出来。没想到命就这么被挖走了。以前他经历那么多事, 都好好活着,如今为了块布,说白了,就一块破花布,还比命更值钱吗?眼都瞎了, 反正看不见,就是要了有什么用呢?传后人?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崽?不如早些卖了 人,拿着钱在世多享受点……”面对调查的警察和一些好奇的人,满秋经常坐在小 水泥房里,滔滔不绝地重复对已离开人世的老朋友的点评。 他拿了许泺塞他的一千块钱“封口费”,压根就没提许泺托他打听的事。反过 来,他安慰许泺说:“金瞎子的死是天意,你也甭去打听那破布了,人家命都没了, 不吉利的东西不要找了。” 走进南堤巷,金朗生家的门是虚掩的,许泺推开门跨进去,房间里光线暗淡, 床铺散架几条木板横七竖八,几堆颜色晦暗的破布条瘫在地上,飘浮着尘土和死亡 的气息。许泺有种奇怪的感觉,金瞎子独坐在黑暗中,守着空棋盘,空洞的眼睛里 射出尖锐的光。许泺匆匆忙忙离开了那里。 许泺四处打听男孩金小炜的去向。有人说他躲起来了,金瞎子死那天,人就不 见了。也有人说,他被亲生父母领走了,一个瞎子含辛茹苦收养个将来送终的儿子, 一下又被人带走,他哪还有心思活哟。这也成了大家议论金瞎子自杀的重要依据。 反正金小炜跟着金瞎子,一先一后地消失了。 许泺到聂家巷去寻找聂虎,被问的人说:“是呀,这些天,总不见聂虎这臭小 子呢?躲哪去了。” 许泺通过县委一名宣传干事的关系,在县公安局刑侦科见到了死者金朗生的照 片,同时在另一张照片上看到了那块汉锦。县里对这块汉锦的获得很是兴奋,暂时 封锁了汉锦的消息,准备移交新建的市博物馆。这块所谓的汉锦与许泺想象中的差 异很大,主要是图案很简单,呈普通的散花状。许泺找到县领导征得同意后带走了 汉锦照片,回到省城后放大,他模模糊糊地有印象,这是那块被金朗生垫在家中棋 盘下的破布。后悔像暴雨壅塞的管道污水奔涌,他扇了自己一耳光,骂道,瞎子把 最危险的地方当做最安全的。 那个鉴宝大师拿到放大的照片,辨识出下端的几行小字:支氏力躬纺织以自赡, 百计抚孤,鞠育而立。二十八而寡,今历孀居三十五年,啜粥茹淡,称重乡评。 大师说:“从照片上看,这只是普通人家织的一块民间花布,非汉代皇室织品, 从图案形状分析更能肯定不是汉锦。至于文字记载的女人支氏,养有一子,勤俭节 约,寡居贞洁,为地方乡绅和民众所赞赏。” 许泺给容城一位宣传干事打电话,告知大师的鉴定结果。那名干事气咻咻地说 :“县里也请了几个考古的考证几天,结论是一块普通的民间织的土布。研究文史 的已经从方志和断了的族谱资料里查证,金瞎子的老祖宗中,从没有过支氏女人的 片字记录。” 水落石出,汉锦之假,令许泺倍感失落,却成朋友间的笑谈。随后在许泺的生 活里,假汉锦逐渐地淡出,他继续在吹捧文字产生的经济快乐中陶醉着。 有一天,两名容城公安局警察登门悄悄地带走了许泺。 漫长而反复的询问和记录之后,许泺得以脱身,并被告知随时要就金朗生一案 听候传唤。 他猜知此事必有蹊跷,遂托公安线的朋友打听。传回的消息出乎意料。谁都没 想到,是聂虎伙同四名少年绑架了金小炜,把他锁在东门堤老闸头下的空蓄水闸里。 聂虎威胁金朗生当夜拿出家传汉锦来换金小炜的性命。见面后聂虎说金瞎子拿块破 布哄他们,双方争斗之中,恼羞成怒的聂虎把他推进了河里。这些少年胆大心狠, 他们拿了钱就离开了容城。如果不是在外地打架被抓,金瞎子说不定就成了一个糊 涂死鬼。而将许泺“供出来”的是瞎子何满秋,他背地里找到聂虎,说了汉锦的事, 并答应花笔钱买下汉锦。 许泺惊出一身冷汗,幸好他实话实说,至少未涉及案件的旋涡中心。接受一番 教育后,他得以脱身。何满秋是否定为唆使罪还有待法院裁决。 朋友告诉许泺,金小炜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去了。他被关在那二十几米深的老 蓄水闸里,又潮又暗。那条流浪狗发现主人身陷图圄,无计可施之余,天天冲着附 近路过的人们发出一阵阵哀叫,然后去咬他们的裤腿。但人们总是厌恶地一脚踹开 这条挺着个圆肚子的狗。金小炜只能喝那蓄水闸阴沟的水,靠狗叼来的冷馒头馊面 包度饥。他嗓子在下面都快喊哑了,被救上来时人枯瘦得不成样,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都没人敢晚上到老闸头附近去了,大家总听到—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许泺次日再度来到容城,只是想看看叫金小炜的孩子。车过容城桥时,河风在 清空的堤岸上打着漩鸣,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银针般的雨丝。把眼力放远些,许泺清 晰地看到容城河上浮泛着的点点波光,像是一个时而尖锐时而喑哑的声音在水面上 来来回回地奔跑。夏天快到了,水也涨上来了…… 在县郊区山脚下的精神病医院里,许泺被医护人员引领着走进院里开辟的活动 场地,那里仅有几个病人傻呆呆地或坐或站,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压抑。 许泺远远地看到金小炜站在一个新砌的麻石墩上,金鸡独立,双臂张开,像即 将腾空而起的风筝。那条老皮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耷拉着厚厚的眼皮。许泺慢慢 走近,轻轻地喊了一声。金小炜缓缓转过头,脸庞凹陷,看得清面骨的框架,那一 块胎记,仿佛成了脸上揭不开的一张皮具。他眼睛微睁又迅速闭上,两道泪流从空 茫茫的眼睛里一涌而出。 许泺怎么就感觉是自己脸上无缘无故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