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去年的冬天是这几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柳一志突然死了,他死于去年冬天一 场大雪中。 这场大雪是腊月二十开始下的,一直下了两天两夜,等到第三天早晨开门,大 家都发现大雪已足足积了四五十公分厚,四处一片白茫茫的,村口的水塘像一个大 窟窿,水塘边几株苦楝树的老枝都让大雪给压断了。太阳光照在厚厚的雪地上,光 芒四射,刺得人眼睛生痛。因为很久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不要说村里的孩子, 就连大人都很兴奋,一大早就出来塑雪人,打雪仗。 柳一志的尸体听说是六爪傻小朋的弟弟小安最先发现的。那天这孩子起得早, 开始在自家院子里堆雪人,小安用黑弹珠在给雪人嵌眼睛时,看见哥哥傻小朋跟几 个同伴在雪地里扔雪球,就挖了刚刚嵌好的眼睛,捏在手里跑过去。用手里的黑弹 珠乱扔了两下。闹了一会后,几个孩子就一直往西走,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几个孩子走到柳村边上的一块竹林里,几个孩子想起捕鸟,听人说雪天里鸟脚都冻 得发麻了,停在树枝上反应很迟钝,很容易被人用手活生生给抓住。几个孩子在竹 林里转悠了片刻,看见鸟都缩着头停在树梢上,高高的,无法捕捉,就在雪地里捡 石子乱扔一通。不知是谁竟然打落了一只麻雀,麻雀被石子击中后掉在雪地上,脑 袋流着血,四周的羽毛都湿了,粘连在一起,染红了地上的雪。这只流血的麻雀正 好落在小安脚前,小安先是吃了一惊,看见是一只麻雀,马上把挂在嘴边的鼻涕吸 进口里,一手拎起流血的麻雀塞进口袋,拔脚就跑。后面的男孩追过来,要他站住, 说鸟是他击中的,他要拿回家去让他奶奶给他煨了吃。听说这是治病的,他正在闹 “百日咳”。小安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是捂着衣袋跑得很快,但他没有跑回村子, 而是往柳村方向跑过去。后面的孩子穷追不舍,几个孩子一齐呐喊助威。小安跑到 离柳村村口大约还有百来米时,后面那个男孩已经追E 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劈 头就给小安打了两巴掌。小安没有哭,急忙掏出口袋里流血的麻雀扔进旁边的一口 枯井里。小安扔掉死麻雀后,气喘吁吁地盯着那个男孩发青的脸。男孩立刻火冒三 丈,“啪、啪、啪”一连抽了他三个耳光。小安仍然没有哭,只是看着手里斑斑的 血迹发呆。男孩往枯井里看了一眼,枯井足有两米多深,那只流血的麻雀落在枯井 里厚厚的积雪中,凹陷成—个雪窟窿,足足有三寸深。躺在雪窟窿里的死麻雀缩成 一团,像一团黑色泥巴。男孩摇摇头离开了枯井。小安见男孩走远了,就走到不远 处的水塘边折了一根很长的枯竹,趴在雪地上用枯竹戳着枯井里的死鸟,想把这死 鸟给挑上来。挑了好久,鸟不见了,一个人的鼻子渐渐露了出来,小安也看不出什 么,又挑了几下,小安突然看见那只死鸟正好落在一个人的嘴巴里。小安吓得脸色 发青,丢了枯竹跑回竹林,傻小朋看见跑回来的小安扶着一株青竹呕吐。傻小朋跑 过去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安结结巴巴地说,哥,我看见井里躺着一个人。傻 小朋脑袋一下子膨胀起来,头皮发麻。傻小朋说,你看清楚啦?小安看着哥哥傻小 朋的眼睛点点头,傻小朋看见小安眼神充满了恐惧,吓得发抖。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村西口那口枯井里死了—个人,村里的人都涌出来,几个 胆大的男人用绳子套住死者的颈项,等到拉上来一看,才知道是柳一志。柳一志的 老婆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这天中午,公安局来了几个人,穿着黄棉袄的柳一志 左背被人穿了一枪,左胸前的黑血凝固成一朵鸡冠花,外裤的小便口也有很多血, 都凝冻了。等到验尸时,发现柳一志的鸡巴已被人割走,留了一丁点肉根。公安清 理了井内的所有杂物,用热水将雪化开,也没有找到柳一志的鸡巴。后来大家都记 起来,那口枯井是当年为了抗旱,柳一志率领柳村十几个青年人挖了四天四夜才挖 成的,但谁也没有想到是口旱井,从没冒出过一点水。 外面呼啸的北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墙壁上映着表伯浓重的身影,他缩着脖子,佝偻着背,还不时地撸一下鼻涕。我很 快脱掉上衣,钻到被窝里,把头死死地蒙住。过了好久,我才听见表伯“噗”的一 声吹灭了油灯,再脱掉棉袄躺下来。这一夜,我梦见了阿英,但她说她不叫阿英叫 白梅。我们俩躲在稻草堆旁,她依偎着我哭得很伤心,她说她死得很冤。我轻轻抓 过她冰凉的手,她说那天她坐在茅坑上,单小武提着酒瓶从路边经过时,只是看了 她两眼,讪笑着走开,她说她羞得满脸通红,把头深埋在双膝间。她还说自己把摊 在膝盖上那根漂亮的裤带揉成一团,抓在手里。我们正这样说着时,突然传来一阵 急促的马蹄声,我们慌忙蹲下来,扭头往大路上看去,是一彪人马,后面的太暗, 完全看不见,前面有三人,骑着高大的瘦马,瘦马没有屁股,但却把头抬得很高。 看不见人的脸,但能看见三个男人侧面的轮廓,三个人腰里都挂着手枪套。白梅凑 在我的耳朵上,轻轻地对我说:空壳的,里面没有手枪。我还在诧异,远处传来隐 约的唢呐声,好像一根浮动的游丝。三匹马笃笃地向远处跑去,接着响起了一片枪 声,再后来,这枪声也渐渐衰弱下去,变成了滴滴笃笃的声音。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我看见门外是一片白皑皑的大雪。 这以后,我就胆小如鼠,每当夜幕降临,我就不敢出门,每次出门我都会听见 三声清脆的枪声,我会看见三个血淋淋的鬼魂在黑暗中飘荡。我会浑身发抖,直打 哆嗦。这种恐惧一直折磨着我,为了保持男子汉的形象,我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直到那年春天有毛毛雨的黄昏,弟弟把他的木头手枪抵住我的腰间时,尖厉的 枪声在我头顶骤然炸响,我双腿一软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