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是藏历七月初五,是佛祖讲经传法的吉祥日。中午刚吃完饭,老家表弟来 电话,我表哥的灵塔修建完工,已经开光,供奉在他所在的贡萨寺大经堂西侧,坐 北朝南。是高兴还是难过说不清楚,心里感觉,似乎是一件宝贝丢失了,一枚熟透 的果实落地了,一座洁白的雪山显现了,一个圆满的佛子攀着天梯或踏着彩虹或渡 着航船走向了彼岸。 表哥是我妈二姐的三儿子,生于1936年,记不清哪月哪日生,普通藏族家庭不 记生日,记住的是下雪的时候、草青的时候或是割麦的时候之类的标记。据说表哥 是秋收前后生的,俗名边巴,可能是星期六生的,因为边巴在藏语里是“星期六” 的意思。当他入寺学佛时,取法名贡觉曲杰桑布,意思是佛祖传法的善智。这名字 和他的一生相配相称。在他3 岁时,父母送他到我家,跟随我父亲学习藏文和佛学 常识,8 岁被送到贡萨寺剃度为僧。 人生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就像万物在湿润的土地里,不知不觉中接受阳光, 没有选择地结出各自的果实。人生也像幅地图,图上有你可选择的好多条路,但没 有说明你该走哪条。50年代,我和表哥先后进了同一个寺庙,拜同一个活佛为师, 在同一个经堂习经礼佛,60年代初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我是在解放军的引 领下,脱下僧衣,穿上汉装,离开寺院,走出西藏,到了内地,进了院校。而表哥 身不离袈裟,手不离佛珠,口不离佛祖,终于成为一个精通五明,佛学造诣深厚, 佛教戒律严明,修道高风峻节,潜心修证般若大法的高僧。 去年九月的一天,我接到表弟从寺院打来的电话,说表哥病重,寺庙僧侣、信 徒百姓、亲朋好友十分担忧,为他的康复,喇嘛们祈诵经文,敬香点灯,信徒们磕 头转经,祈求保佑,而亲朋好友争着要为他请医生看病,找药打卦,整个家乡都在 为一个高僧的病焦虑、操心。 我问我表弟,表哥病重后怎么说的?表弟告诉我说,表哥在一次做完佛事活动 后,对着周围的僧侣说,肉牛被牵往屠宰场的途中,只要看见青草、河水,抓住一 切机会吃一口、饮一口,对即将死亡的命运浑然不觉。我们修行了一辈子。要明白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是只生不灭的,所谓人的诞生,只不过是死亡的反面,有生 必有死,人生像一道门,从外看是入口,从内看是出口。既然做完了自己这一辈子 想做的事,那么就可以快乐地迎接死亡的到来。 我沉思许久,表哥面对可能发生的不测,精神镇定,明心见性,超越心灵,使 我敬之若神明,仰之若日月。可是血缘亲情,世俗影响,我怎么也不忍心就此而已。 我立马打通表弟的电话,告诉他,请转告表哥,是否需要我从那曲或拉萨请个 医生看一看,或能否到昆明这样医疗条件较好的地方治一治。 我按常理推测,表哥所在的寺庙海拔在4200多米,空气稀薄,加之长期不食肉 类,过午不食,可能缺乏营养。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来西洋参、铁皮枫斗、螺旋 藻之类的绿色生物制品,从邮局快递寄去。过了一周,表弟又来电话,说寄来的药 品收到了,表哥只吃了三粒螺旋藻片。这也不是因为治病,而是为了还一份从遥远 的地方寄药的情义,不然对不住你。表哥说,脸上起皱纹,头上长白发,牙齿脱落, 手脚渐不灵,思维渐迟钝是最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没有不灭的金刚,没有不死的 生命,没有不熄的油灯,要是我哪天走了,就像一盏油灯点亮另一盏油灯,也许是 天鹅飞入莲花湖中,不是悲痛,而是喜悦。我病了,不给他人添麻烦,我死了,如 果不给他人带来悲伤,那我才算修得正果。如果未来兄弟俩能见一面,也算是缘分。 听说,从此他不看医生,不吃药品,平静打坐,瞑目修行。 我知道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从他剃度受戒那天起,就皈依了佛、法、僧三宝, 在上师的教导下修习死亡。由此,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痛苦。就像有 人保护你过险关一样。一个严守佛教戒律的人,一般脱离了贪欲私欲的恶心,因为 你没有杀生过,不存在仇恨的报复;因为你没有偷盗过,不存在抓捕的报复;因为 你没有妄语过,不存在离间的报复;因为你没有邪淫过,不存在恶语的报复;因为 你没有贪欲过,不存在嗔怒的报复……因果业报,灵魂转世,死亡只是涅槃寂静之 相。这是藏传佛教的一个特殊的教法,我们藏族认为“先知死,后知生”,与汉文 化“不知生,焉知死”,在探寻生死观上迥异。佛教认为死去的不过是肉体,灵魂 则是永在的,一个修行者的死亡只不过是更换一个纯洁的身体,高尚的灵魂将永在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