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下午,我又来看表哥,只见他披着袈裟,结跏趺坐,腰板挺直,面色红润, 嗓音清亮,不知是喜还是忧。座前的方桌上,摆放着象征清净无染的干果、香花、 净水、白螺等供品。表哥让我坐在他对面早已备好的四方形坐垫上。他说:“这世 界上的人都是匆匆的过客,生乐死哀。能带走的是慈悲心,留下的也是慈悲心,做 人要慈悲为怀,利乐众生。我今天给你一个礼物,是我念了百万遍的‘玛尼经’, 送你增业力,化慈悲。”按照佛教礼仪,这是大札,当你缺少解脱自性的佛果时, 别人积累的福慧善业是转拔给你善缘,善的种子在无形中种在你的心田。 今天他趁着渐好的身体,做了一次他自己最为神圣、最为隆重、最为稀罕的佛 事,为我也为众生祈愿。他从佛龛里请出一尊慈眉善目,双手结着宝印的一尺高的 弥勒佛像,从装满法器的皮箱中取出宝瓶、铜镜、铃杵、手鼓,一切接着程序,摆 放在台面上,在铺着黄布的方桌上,还供设着妙香、净水、明灯、干果等供品。他 向我展露出慈喜的法相,用慈悲的法眼注视着我,似乎在他心中已生起清净喜悦之 情。他口中恭敬有礼地念诵着《祈祷文》,身子端庄肃穆,双手在心际合十,在身、 口、意三门善业同修中,既忏悔净来众生轮回积造的罪业,又祈求众生积修的善业 生出妙果。当他托起盛满智慧、慈悲甘露的宝瓶,用编制得华丽精美的孔雀羽翎, 将宝瓶中的圣水滴滴丝丝洒向空中时,这狭窄的土屋中散发出奇异的芳香,似乎清 风吹拂,花雨飘降,佛法的妙音在轻轻回落,我顿时生起舒适柔和、安详平和的无 穷无尽的快乐。 在我返回家的路途中,我回忆起解放后我们兄弟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1976 年,“文革”即将结束,我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被分配到西藏日报社工作。一 天门卫忽然来电话通知我。外面有个要饭的要见你。我走到门口,站在眼前的人蓬 头垢面,身上的绛色氆氇衣补丁摞着补丁,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脚上的藏靴破旧不 堪,结着痂的脚趾露出鞋帮,肩上还挎着一个已无法辨认颜色的布袋。我开始以为 是一个流浪汉,端详了好久,才认出他就是我阔别16年的表哥,难怪门卫把他当成 乞丐。 我把他领到刚分到的宿舍里,黄昏来临。屋里没有电灯,只好点燃油灯,没有 酥油,就煮点青菜汤。我们兄弟俩对坐在唯一的家具——一张书桌边,彻夜长谈。 灯芯火苗微弱地闪动着,时而发出刺刺的响声。这油里可能注入了水,也许因为那 时缺油。两只粗糙的瓷碗里的青菜汤,似乎像一面镜子,可以照清脸色。就这样我 们聊到了鸡鸣狗叫。表哥由于路途劳累,精疲力竭,讲着讲着头挨着书桌边就睡着 了。 表哥刚才告诉我的这些年他的经历,在我的脑海里就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 地挥之不去。这样一个皈依了佛门,忠心于三宝,把信仰当生命,视戒律为灵魂的 高僧,在动乱、浩劫、灾难的十年中,尽管心如古井之水,信仰却如钢铁长城,坚 忍不拔,默默地继续着实践自己诺言的艰难旅程。 当年我离寺不久,部队撤走了,寺庙没有损伤,但佛事活动减少了,宗教信仰 自由,但一半僧人还俗了。他带着几十个虔诚的学僧。遵循着解脱全知果位,涅槃 离苦得乐的钢浇铁铸般的信仰,在风雨中固若金汤。1966年底,一股龙卷风似的革 命风暴,没有被高山所阻挡,凶狠地刮到这无名的乡村。一瞬间,黑白颠倒,天地 翻覆,一队身穿旧军装、腰系铜头皮带、肩挎黄色书包的藏族青年,领着一帮当地 农民兄弟来到贡萨寺。他们有的肩扛十字镐,有的手拿铁锹,有的身背空麻袋,他 们原来的慈悲之心一下变得杀气腾腾,原来的虔诚信仰一下变得毫无人性,他们从 大经堂开始下手,掀屋顶、挖墙脚、砸门窗,绳索套在佛颈上,像拔河似的往下拉, 斧头砍向佛脚,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散落的佛经,随风漫天飘飞,木质佛像、 经书夹板投入熊熊的烈火中,灰烬在火光里四处飞舞。 这支造反大军就在寺院的辩经场安营扎寨,两个月下来,贡萨寺只剩下残垣断 壁。他没有哭,这个时候眼泪有些奢侈。灵丹也要在烈火中冶炼,他需要找到残篇 断简的佛经,歪七倒八的佛像,七零八落的法器。一件件,一篇篇,一个个,擦净 泥土,把自己的袈裟剪成一片片,包好装进牛皮袋里,等待黑夜的到来。这时,对 表哥来说黑夜比白天更珍贵,盼的不是太阳而是月亮,只有天黑了,他才能背着这 些祖先的遗产,佛祖的灵魂,藏到无人知晓的山洞。每天夜晚,他都要背着沉重的 法器和经书,沿着陡峭的山坡,行程近30公里,到神山脚下的山洞把抢救出来的文 物藏起来,有时一晚要往返两趟,只有星星看见他摸爬滚打,只有月亮照耀着他脚 下崎岖的山路。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三个背枪的红卫兵来到寺庙残址察看,发现他在一堵残墙 旁搭着篷子住着。他们就像抓捕到叛徒特务一样,不由分说地用枪把表哥押解到公 社,交给专政队。曾是万人之上的佛爷,变成牢狱之中的囚徒。他听到外面下着倾 盆大雨,风声雷动时,感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抓心,无数锋利的刀子在割身上的肉。 那些埋藏在泥土中的佛经、佛像、法器,日晒雨淋,令他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 水,但坚定的信念像擎天的支柱,太阳永远从东方升起在西边落下,江河永远从高 处流向低处入海,佛法永远从历史起源向未来传承。这时他唯一能做到的仍然是祈 祷,再祈祷。祈愿佛、法、僧永远成为饥饿者的食物,口渴者的甘泉,受寒者的温 暖,孤独者的亲友,无助者的帮手,无伴者的依靠,佛光永照人心,慈悲永度众生。 这个站着一根蜡、倒下一棵苗的光杆僧人,敲骨吸髓也榨不出油来,专政队只 好放他一马,让他劳动改造,为公社放马。他没有嫉恨,没有抱怨,只进监狱门, 没进地狱门已经算是幸运,现在既能为有生者施舍慈悲之心,又能观拜大自然的生 存恩泽,真是佛祖保佑。他安之若素地拿起放马鞭,每天天不亮,怀揣从寺庙废墟 中找来的残缺不全的《八万颂》佛经和一尊释迦牟尼像,赶马上路了。到了水草丰 盛的草场,马群悠然自得地吃草饮水,他却盘腿坐在草地上,垒起几块石头当佛龛, 摆放着佛祖铜像,摊开佛经高声念诵。这蓝天之下,大地之上,一种叫信仰的力量 放射出无限的能量。晚上回去时,将经书和佛像藏在装满青草的背篓里。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马养得膘肥体壮,《八万颂》也倒背如流。专政组撤消了,放马人得到 了表扬,劳动改造告一段落。 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佛祖灵验,表哥自由了,人们也不那么歧视他了。他谨 记上师教导,“今世幸得具足良缘身,为了求取人生真价值,激起救度众生责任心, 修不成熟不能成正觉”,开始了历时七年的云游苦修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