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索九别家的毡房,在慕士塔格雪峰的西北。慕士塔格西坡自上而下,一条巨大 的冰川铺展着融化着。在冰川下延的尽头,十来个汩汩清水的泉眼,汇成一条河流。 水源从高天而来,所以部落人称呼云河。河流阶段性一点点展宽,几里地下来转到 了索九别的毡房前,已经扩张到五六米了。河面,常有一两块漂过的浮冰,雪白中 含着天蓝。形状有的像云朵,有的像绵羊,有的像骆驼,有的像牦牛,有的像奔驰 的烈马,有的像女人俊俏的侧脸。女人,是慕士塔格冰川白人部落的那种女人,尖 下巴尖鼻子高眉骨深眼窝。索九别闲下或不闲的工夫,都会一个人坐在河边想心事。 流经眼前的浮冰上面,常沾着草团或站着几只黄嘴黑雀,他就用卵石去打,为的是 消磨时光。他打得很准,打掉烂草团,轰飞黄嘴黑雀。索九别5 岁开始放羊,轰赶 圈,练就了这么一手功夫。 索九别的心事,他不敢说出去。其危险和忐忑不安的程度,一点儿不亚于他初 次去怪石狼峡谷。而这件不能说出口的事情,藏在心底,让索九别到今,还是孑然 一人。 老叔在索九别家,住了一段时间。索九别对老叔的印象不错,随和宽容,知识 丰富,开朗大气,是个倾诉对象。老叔又是一个外来者,而且是遥远的京城人。距 离确定安全系数,索九别打算告诉老叔。 告诉老叔之前,索九别得先把自己男子汉的气质展示出来。不这样,索九别怕 老叔小看了自己。 索九别跟老叔,讲了他和狼的交道。 多年前的索九别,还是青得发愣的牧羊小子。第一次赶着羊群,来到了狼峡口。 人迹罕至的河边,青草茂密,羊儿们欢叫。盘腿坐上岩石,发愣到太阳落山,也没 敢再走近峡谷半步。 索九别五六岁时听智者老人说过,狼峡,有狼,离远点。牧场上的人们,很少 有敢进去看个究竟。就连身材强壮的大哥万塔格,也一脸严肃地嘱咐他不要去。还 声色俱厉地讲了慕士塔格雪山东峡谷的一个牧民,被狼蚕食的情景。胆战心惊的索 九别,吓得把有关狼峡谷里的一切念头和想象,抛掷到了九霄云外。 是那个阳光煌煌的日子,二哥图格尔从乡上回来,让索九别的心态,翻天覆地。 两人跪卧在毡房外的草地上,图格尔把一本外国画册打开,里边全是世界各地的狼 照片。一个个威风凛凛,精神极了。索九别很喜欢,但遗憾的是,里边没有他们这 里的高原狼。图格尔说,画册是一个来登山的英国人送给他的。英国人说,希望有 一天他能来给帕米尔的高原狼拍照,让图格尔帮助找一个向导。 索九别想干这个事,带老外进狼峡谷。 图格尔摇头,说太危险。 索九别鼓足勇气坚持:“不怕。” 图格尔笑了:“领导这么说过,不打无准备之仗。那你得把你手头上的功夫, 再练得更绝一些。” “怎么更绝?” “30多米开外的准确性,一石可以打在牦牛犄角尖。” “那好说。” 索九别又练了两年,到了他18岁那年,已经弹无虚发。他家四五头牦牛的犄角 尖,都被他打圆滑了。那时的二哥图格尔,已经在乡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了。索九 别给图格尔表演了一次,二哥很满意。 图格尔告诉索九别一个天大的秘密:“领导这么说过,擒贼先擒王。见到狼群 不要怕,先确定好哪个是头狼。当头狼缩下身子,卷起嘴唇马上要扑向你的时候, 你的石头要不偏不倚地打到它的大犬牙上,最好打掉一颗。它就无地自容,只顾收 拾自己的牙,再也不会向你张牙舞爪。” “二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爸说,我是高原青毛狼转世。” “二哥玩笑我。” “领导这么说过,保密工作十分重要,尊重其他生命就是尊重自己。狼的秘密 是兄弟之间的秘密,不可告诉外人。” 多年过去,那个外国人无影无踪,但索九别想进狼峡谷的愿望,不仅没有淡薄, 而且更加炽热。为此,索九别在牦牛河滩上,用了一整天时间,选了10个鸡蛋大小 的卵石,装在牛毛兜,左肩右斜背在身上,准备着。 是5 月,或者是4 月底的一天,空气透亮。因为雪山照耀着阳光,那个午后温 和融洽,地面的风也爽朗。清静的草梢下,没有一丝儿阴影。 快马在草原奔驰,像一道长长此消彼长的光芒。 一个多小时后,索九别扎好马绊脚,独自向狼峡谷走去。大白马一遍遍咴咴地 嘶鸣,同时用大蹄子,在他身后的草地上,哐哐踏响着,好像召唤又似乎在阻止。 索九别思量了思量返回,取了装牛奶的皮囊壶,右肩左斜地挎在身上,再把马绊脚 解开。给马儿留下自由,谁知进去以后,会是什么结果。 索九别没什么预感,只是双腿有点儿僵硬。做不到义无反顾,回头看看。马儿 纹丝不动地凝视着他,凝视久了,马儿把自己凝视成一块白灿灿的石碑。 进入峡谷几十分钟,刚刚拐过一个山脚,索九别就远远地看到那丛林立的怪石 丛了。 怪石丛,不是人们传言的那样庞大,估计有4 个毡房的占地。也不是完全独立 一丛,背后的山坡堆积着大小不一像被炸碎的石头,连接着百米高的嶙峋峭壁。峭 壁光秃,无土无雪无任何植物覆盖。从上到下裂开的缝隙很多,有的透出蓝天一线, 有的挤出雪峰皑皑。着眼于岩石怪石碎石一般无二的灰蓝,可以想见,怪石丛,与 峭壁的地质联系。满眼的灰色,让峡谷里的气氛极其压抑。好在这个位置是峡谷中 的葫芦肚,怪石丛前面很开阔,宽敞平坦得像一个大操场。平坦的戈壁地面,寸草 不生。 深灰色峡谷的此刻,没有一丝阳光。没有阳光的峡谷,时空也被熏染成灰色的 鸦雀无声。寂静直冲眼下直冲鼻孔直冲发梢儿,索九别可以听到自己血液通过心脏 的咝咝声。手中的卵石,已经被汗水沁润得滑滑溜溜。他有些担心,无法掌握。索 九别抽手,迅速在毛兜上擦擦汗水。擦汗的动静吓了他一跳,像撕裂了半匹布,声 响撞进山谷。 回荡渐渐消失,索九别继续脚步。峡谷西面是雪山,东面是半步宽的一条融雪 小溪。几乎没有路,索九别在溪水边,踢着没过脚踝已经泛绿的枯草前行。 索九别一踏进怪石丛前面的开阔地,就接近了那个野羊冢。近得他似乎闻到了 一股腐朽味,呼吸到了呛鼻的滋味儿。按照多年来他对狼峡谷的了解,野羊冢相距 狼窝不到百米。这一现象,二哥跟来考察的中外专家提过好几次,谁也没法解释。 无法解释,狼窝和羊冢怎么会成为邻居。难以想象,一头丧失了抵抗力濒临死亡的 野羊,在蹒跚走向羊冢时,数十只饿狼贪婪的目光,到底如何目送嘴边的美食进入 羊冢而不去侵扰。然而,它们相安无事地存在,最少有一个世纪了。 说的野羊,是一种高原灰毛野岩羊,模样跟家羊差不多,只是身材大一些,脑 瓜顶着一对半米长的犄角。它们的自然死亡法则,跟大象相同。弥留之际走进羊冢, 瞪大眼睛,用最后的喘息,呼唤同伙前辈,追随相约地远去。 野羊冢,跟大号毡房似的,依傍在雪山脚下的慢坡根儿。以前就是一个自然形 成的土坑,后来羊尸骨架越来越多,累积得太高开始四处散落。慕士塔格冰川白人 部族的七八个牧民,怀揣敬畏,冒险来到狼峡,把岩羊骨架收拢到一起。用脸盆大 的石头在冢坑的四周,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垒起半人多高的石圈。居然狼窝安静异 常,甚至牧民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到。 一打小,图格尔就告诉过索九别,垒羊冢的倡导者,是他们的父亲。二哥的话 语气度非凡,似乎倡导者不是别人是他。父亲第一次进狼峡,也是18岁。虽然他对 早逝的父亲记忆模糊,但每次听到这里的索九别,心里总是热腾腾的。好像吃进肚 子里的酥油,被木片燃子,点起火苗。 羊石冢后边现身一只大灰狼,像峡谷中移动的一块石头,脚步轻轻。 因为期待,索九别不感到突然。在这之前,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过狼。 平时远远地看到它们或者想起它们,他就联想到凶残血腥,双腿会酥软,手心会冒 汗。但此时此刻,他却一反常态,一见如故,一身轻松,恐惧跟着汗水一蹴而就地 蒸发了。果然像图格尔讲的,这条大狼吐着长舌翻卷上唇,白生生的4 颗犬牙跟成 人的中指头差不多。但它身子没有缩下,看样子暂时不打算进攻。 索九别攥着卵石的手没有动,没动不是怕打不准,他们相距只有二十多米,甭 说打牙就是打它眼珠子都轻而易举。他在犹豫,无法确认这是不是头狼。二哥说过 一定要打中头狼的大牙,头狼服气其他狼就不会胡作非为伤害到自己。但它又不像 放哨的哨狼。哨狼,若是发现有人进入它们的领地,早就三短一长地嗥叫了。这只 狼似乎心怀叵测,虽然没有吱声,但昂头龇着牙一直向前移动,最后挡住了索九别 的去路。 索九别清楚,什么都不做就想过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两只老鸹,悄然地落在羊冢的石墙上。等待着人狼的一场厮杀后,饱食残渣 余孽。实际上这两只黑家伙的出现比狼早,索九别刚进峡谷时,它们就一会儿飞一 会儿落,特务盯梢似的尾随。好像它们在峡谷外边已经期盼了很久,一直等待这一 时刻的到来。 索九别出手了。鸡蛋大的卵石不偏不倚,一只老鸹的头打开花,整个被打进了 羊冢。 见此情景,这头狼惊慌地嗥叫起来,两双腿脚画着圈奔跑着徘徊着。瞬间峡谷 热闹非常,它的身后聚集了十几只狼。狼们各个羸顿却精干,竖起耳朵横直尾巴, 排成一排气势汹汹。在这只狼的带领下,向索九别嗥叫着挪动着爪子,像要打群架 似的。头狼暴露无遗,但索九别,还是不想激化关系。另一只乌鸦,惨叫声声在空 中盘飞。索九别头都没抬再一次扬手打出卵石。乌鸦被击落在头狼的面前,噗的一 声,头狼惊愕住四腿。狼群警戒地四散开去。但头狼马上侧身打了一个滚,站起接 连不断地长嚎,重整狼群阵容继续前进。 索九别注意到它们的队伍在壮大,最少又添补进七八只狼。狼群的灰色,加倍 了峡谷空气的凝重。凝重的空气,让索九别呼吸系统紊乱。他开始模仿狼叫,调整 着自己。 人和狼间隔三十来步,对峙了一阵子。头狼失去了耐心,不声不响地缩下身体。 索九别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它主动进攻。若它猛扑而来再用石头袭击,准确率会 大打折扣。索九别苦练两年的功夫,为的就是这一刻。 索九别像一个武林高手。侧腿扭身的同时,小臂向前一抻送。嗖,卵石带着一 股风,带着此役转折的使命,划开了焦灼的空气。 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头狼长舌垂挂的大嘴上,只剩下三颗犬牙了。好像被风和 卵石组合成的一把钳子,拧掉。 其实索九别这一次出手,只用了六七成的力道,石头也是选最小的一块。他怕 打得太重,打烂了牙龈,鲜血迸溅,会激怒头狼和狼群。没必要强化矛盾,咱又不 是为了大开杀戒来的。 剩下三个犬牙的头狼,再也顾不上索九别。摇着脑袋,哀嚎声声,口水流淌, 四处寻觅。奔跑到山坡上,又翻滚蹿跳而下。狼群也乱了阵脚,有尾随头狼的,有 躲到羊冢后面的,大部分在峡谷中跑来跑去。 索九别昂首挺胸,从混乱的狼群中走过,快步经过戈壁,一直走到狼窝前面。 偏头半脸瞧瞧,狼群扩大了数倍之多,灰沉沉跟在他身后。这时候的索九别双手冰 凉,开始害怕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想清楚,此次进狼峡,到底来干什么。难 道只为了打掉一颗牙齿,转一圈就回去? 索九别站在那里,不战不和不得要领。峡谷再往里是死胡同,四周的山很高。 看样子这狼峡,出入一条道。 要掉头的时候,已经没有退路。狼们拥挤着嗥叫着,向索九别迫近。最前面的 几只大个儿狼,甚至和他仅仅几步之遥,并且都潜下身子,似乎时刻准备发起攻击。 如果让它们得逞,索九别会在顷刻之间,被撕扯粉碎。兜里的石蛋蛋是应付不了的, 他摸摸腰带上的匕首。心里清楚,手中就是有一支连发枪,如此距离,也会被它们 扑倒咬死。 突然石头缝里,传出一片吱吱的杂乱叫声。索九别向里边探头看了看,是一窝 十几只尚未完全睁开眼睛的狼崽儿。一个个张着小嘴,瘦得像老鼠。有几只甚至抬 不起头,只能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 老天开恩,老天慈悲。索九别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来意和 使命。天意,天意啊!他激动得瑟瑟发抖。 狼们的嗥叫,撕心裂肺。到狼窝危险,到了有狼崽儿的狼窝更危险。说母狼在 这时候,比头狼还凶狠。帕米尔草原传说有四大悬:爬冰川,进崩山,牛犊子掉在 河道间,迷路走到了狼崽儿前。 危险,极其危险。索九别战战兢兢,摘下装牛奶的皮囊壶。为了防备狼群进攻, 先在自己身后的灰石地上,洒了一溜奶汁。他相信,奶汁蕴涵丰富的母性和温情, 可以阻截或缓和狼的敌意。随即,他试探性地探进狼窝半个身子,给狼崽儿们哺乳。 继而又瞄了一眼身后,没有异常,还好。 狼崽儿的叫声,柔和轻微了许多。柔和的狼崽儿声,使狼群凶悍的嗥叫,渐渐 减弱,暂且平息了仇视。大多数狼在开始摇动尾巴,同时晃动脑袋。 索九别胆子更壮了,探进的姿势难拿,索性爬进去,趴着给狼崽儿喂奶。边喂 边清点,一共15只。一窝这么大数量,是索九别闻所未闻的。而当下的草原季节, 正是一年中狼群猎食最艰难的时候。甭说没食物,就是食物丰富母狼奶水充沛,这 么多狼崽儿能活下来一半,也不敢打保票。 皮囊壶装满牦牛奶,是个大暖瓶的容量。15只狼崽儿分摊,顶多吃了个半饱。 索九别抬头瞅瞅天,估算时间还来得及,站起身,拎着皮囊壶,兴冲冲往回走。他 要在天黑前,再赶来一趟。 索九别喂奶的整个过程中,诸位狼在怪石丛四周,围了一圈。虽然很安静,但 千倍小心谨慎万般严密警惕,跟他保持好距离,时刻准备着。 索九别往外一走,狼们散开,最后又都聚集到狼窝附近观看。 索九别必须加快脚步,赶紧回去取奶。趁热打铁,再喂一次狼崽儿。这是天赐 良机,过了这条河流,再没了这片草滩了。 刚刚走过了羊冢,索九别正要吹口哨招呼自己的坐骑。白马已经远远地从山谷 拐角处,奔驰而来。 知音。索九别异常兴奋,飞身上马。来回两个多小时,一点儿没耽误。畅通无 阻,白马一直跑到怪石丛前。 把狼崽儿们喂饱,索九别浑身酸懒地靠在石头上喘息。那只被打掉一颗犬牙的 头狼,小心翼翼地凑到索九别的脚下。索九别再不怕什么了,弯腰挠挠它的脖子, 虽然它退了半步,但还是接受了。狼窝旁边的石缝里,蹒跚出一只羸弱的大母狼, 肆无忌惮地钻到索九别的裆下,用脸蹭着他的双腿。索九别坐下,狼群趴在他的四 周。在狼群宁静安详的目光里,落日的金辉,从峡谷上空的云缝,哗哗地泻下。峡 谷的这一刻,温暖如阳光午后。 那天,索九别就这么坐着,摸摸这个搂搂那个,如同高原狼部落的酋长。他在 狼峡,一直待到天黑,才恋恋不舍离去。 离开,带走心事。看样子这群狼很久没正经食物了,否则不可能让哺乳期的母 狼瘦骨嶙峋。干巴巴的胸肋,蔫瘪瘪的乳头,估计它一滴奶水都没有了。 几天后,一个清风微微的早晨。索九别装足了食物,再次来到狼峡谷。狼们似 乎闻到了什么,还没等他走近怪石丛,就被团团围住,像围住一个久别的老友。索 九别摘下背包掏出馕饼,像飞盘,东一张西一张抛掷扔出,狼们分散开去抢吃着。 唯有头狼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跟着索九别。跟着,跟着,忽然一口咬住背包 不撒嘴。包里边还有一坨牦牛肉,是索九别刻意留给那只产后虚弱的母狼的。索九 别拽了拽,拽不动。无奈贪婪的头狼,只好把牛肉倒在地上。他也怕惹火了这家伙, 以后不好再打交道。但可怕的情景出现,4 只大灰狼嗥叫着同时冲了上来。头狼刚 刚把血红的牛肉叼在嘴里,就被十几只尖利的爪子扑倒,众狼撕扯成一团。撕扯中, 头狼前腿抱着脑袋也不还击,只是滚来滚去,12颗门牙锁紧,一直滚到平坦的戈壁, 绝不撒嘴。几分钟后,头狼趁机跑掉。三跳两蹿,跑到悬崖峭壁上。剩下4 只大公 狼站在原地,看看索九别,望望独食的头狼,无隙可乘懈怠地趴下疲倦饥饿的身体。 索九别来到狼窝前。母狼趴在狼崽儿中间,四腿虚弱得已经站不起来。它唯一 可做的,就是用长舌头,一个个舔着狼崽儿。 索九别跪下挠抚着母狼的头,后悔没留下一张馕饼,哪怕半块也好啊。 这时,美餐完牛肉的头狼回来了。性急地挤着索九别,从他肩膀跳进窝里。跳 进,便趴在母狼面前,呜呜叫了两声之后,迫不及待地抽搐起全身。抽搐使它口水 泪水淋漓,后腿痉挛地蹬着石壁。抽搐到极点,开始呕吐。呕了几口,就把牛肉全 部吐了出来。吐完,皮毛在抖动,像触了电。抖动的身体再拧成一股绳似的,挤压 着肚子,好像想再多吐出一些。头狼煎熬忍受着,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着母狼。母 狼并没有急于吃掉,而是面对着碎烂粉红的一堆牛肉,闭目仰头呜呜叫了几声。叫 声在寂静的峡谷中回荡,回荡到最后,像是一个老妇人在捂嘴哭泣。它睁开眼睛再 次呜咽一阵,注视了良久,大喘着粗气呼吸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悠悠一点点儿吞进 肚子。头狼点着脑袋心满意足地爬出窝,在戈壁沙砾上打了几个滚,又呕了一阵酸 水,躲闪着地面烧出的白沫儿,起身漫步而去。索九别再看母狼已经站立起来,它 竟然如人类一样,泪流满面。 自那日开始,索九别隔天往返一趟狼峡谷,15只狼崽儿只死了一只。其他的在 两个月之后,欢蹦乱跳得像小狗,在开阔地上玩耍,追打快乐。每次索九别离开时, 它们还要送他和白马一程,一直送到狼峡口。索九别听惯了的狼崽儿欢叫,也一天 天高亮起来。 索九别,成了狼峡谷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