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姑是我的表姑姑,我父亲姑家的表姐,长父亲六岁。因为长得黑,我叫她黑 姑,人们叫她黑姑娘。黑姑属黑里俏,一双流盼的杏眼,惹是生非。一对酒窝笑起 来生动,骂起人来更生动。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妖气十足。人们背地叫她黑妖精。 她说我黑可不难看! 父亲眼巴巴地看着白姑跟舅爷走了,他吃光了那一锅饼子,翻箱倒柜再也找不 出什么吃的了,就到玉米地里掰青玉米,然后到爷爷奶奶的坟上,靠在那里边啃青 玉米边看远处飞翔的鸟儿。爷爷奶奶的坟坐落在扎龙的苇塘边,扎龙辽阔的苇塘里 生长着几百种鸟儿,最著名的是丹顶鹤,鸟们悠闲而快乐地嬉戏,父亲的心随着它 们的翅膀飞舞着,渐渐地也就忘了忧愁。父亲小小的身影在村子里早出晚归,像个 小幽灵一般。村里的人同情他,常常给他送来饭菜,父亲总是等人走了才吃下。 黑姑的母亲我该叫姑奶奶的,自小嫁到乌诺,离爷爷家几十里地。父亲说黑姑 死了父亲,她们娘儿俩过不下去了,就来找爷爷,没想到爷爷也死了。她们在村里 人的指引下找到了在爷爷奶奶坟上睡着的父亲,父亲的手里攥着没有啃完的玉米棒 子。黑姑见状把玉米抢下来扔出老远,拿出玉米饼子给父亲,叫大姐。黑姑叫父亲 叫她,父亲看着这个天上掉下的姐姐怯怯地叫了。黑姑一把搂过父亲,好兄弟,今 后有姐吃的就有你的。村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舅爷太狠心了,丢下父亲不管死活。 村里有个在部队上干活的人悄悄把姑奶奶叫到一边说,爷爷死后部队上给了一笔抚 恤金,让舅爷领走了。姑奶奶问父亲,你爹的抚恤金呢?父亲说什么叫抚恤金?黑 姑说就是钱!父亲说没听舅舅说过,也没给我留钱。黑姑一听就炸了庙儿,你舅舅 缺八辈子德了,骗走你的钱,扔下你就不管了!父亲说舅舅让我看祖坟。黑姑瞪着 杏眼大骂,看他奶奶的破祖坟,乱坟岗子有什么看的? 走,我们去找他们要去!姑奶奶带着父亲到爷爷奶奶的坟上磕了头,告诉爷爷 奶奶去城里找舅舅要钱去了。父亲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走着走着就赖在地上不走 了,姑奶奶照着父亲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以为你还是公子哪?黑姑推搡姑奶奶说 你像个巫婆似的,吓着孩子。她蹲在父亲面前问叫我啥?父亲说大姐。黑姑又问有 了钱给谁花?父亲说给大姐,大姐好。黑姑笑了,好小子有良心,来大姐背你。父 亲趴在黑姑柔软温暖的背上,听黑姑哼着《小寡妇上坟》,渐渐进入了梦乡,他梦 见了奶奶,奶奶变成了一个太阳,笑呵呵地照在他们头上,暖暖的…… 父亲是被汽车喇叭声惊醒的,他第一次看见城里的汽车,在满是行人的街道上 横行霸道,他趴在黑姑的背上惊恐万分。义正永油坊坐落在那条街的正中央,黑底 烫金的牌匾庄严霸气地挂在门房的上方。父亲从黑姑身上出溜下来转身就要跑,我 不要钱了,我要回家!黑姑一把揪回父亲,你听着,你不要回钱,我们用什么养你, 你就会被饿死!说着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进去。姑奶奶和黑姑一进门就像排练 好了似的,号啕大哭。父亲吓得躲在门后。她们边哭边唱,你们黑心的人儿啊,骗 走孩子的救命钱,扔下孩子快饿死了,哎哟哟,黑心的舅舅啊,你心怎么那么黑? 怎么那么黑?我短命的哥哥嫂子啊,你们也不显灵来抓这些黑心肠的人哪!啊,啊 …… 舅爷慌忙让伙计关上门,怕外人听到笑话他不仁不义。黑姑一看马上冲到门口 大喊,大家伙儿听听,有这样黑心的舅舅吗?拿走了人家死人的抚恤金,扔下九岁 的孩子都快饿死了,你们有钱人就这么没人性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天下 有这么黑心的舅舅啊,打个雷劈死他们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黑姑越发喊得起劲 儿。舅奶奶连哄带劝,把他们三人请到堂屋,亲家,有什么为难遭灾的事儿慢慢说。 姑奶奶说我们娘儿们吃不上饭也轮不到你门口要饭,我们是来要我们小子的钱的。 舅奶奶一头雾水地问什么钱在我们这儿?黑姑冲上来呸了一口,装什么蒜?我舅舅 的抚恤金让你们给密下了,把小子扔下不管就走了,还装哪?舅奶奶看看一脸尴尬 的舅爷问是这样吗?舅爷赔着笑脸说,我收养了姑娘,她吃喝也得花钱哪。舅奶奶 问我们缺那几个钱吗?我们养得起小的还养不起一个丫头吗?姑奶奶说,你倒会算 计,养姑娘将来还有聘礼收吧?别一黑心把姑娘卖到窑子里去。舅爷的脸沉了下来, 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和我女儿一样,把她叫来!白姑被叫了进来,她一进屋就扑向 了父亲。黑姑冲过去挡住了她,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扔下弟弟享福来了,你知道他 吃什么吗?他没一分钱,你不知道吗?白眼狼!白姑躲到舅奶奶的身后悄悄地哭。 舅奶奶这才发现父亲小小地缩在黑姑的身后,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认得我是谁吗? 父亲见她慈眉善目的很亲近,就说我见过你。舅奶奶问打哪儿见过我呀?父亲忽然 想起来了,你像我娘供的佛。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舅奶奶亲了一口父亲的小脏脸 儿,小人儿真会说话。屋里的气氛立刻好了许多。黑姑见状马上抢过父亲,别给你 个脸你就上,这些狼心狗肺的不揣什么好下水,把钱赶紧拿出来,别跟我扯犊子! 舅爷的女儿拿来一个白面馒头递给了父亲,父亲拿在手里看看黑姑不敢吃,黑姑说 吃,不吃白不吃。 舅爷还是执拗着,姑奶奶见状一头倒在地上,连滚带骂,你们黑心了!我不活 了!舅奶奶赶紧跑过去,他姑,他不给我给,我给!作孽啊!舅爷终于经不住姑奶 奶和黑姑的胡搅蛮缠,拿出了钱。共五十块大洋,我留下十块给姑娘零用。姑奶奶 一骨碌就起来了,从舅爷手里抢过钱拽着黑姑和父亲就跑。舅奶奶哭喊着他姑,对 不住了!舅爷也冲父亲说了句,小子,这儿也是你的家。父亲说舅爷这句话暖了他 一生。 姑奶奶和黑姑刚一出门就抱着父亲哈哈大笑,我们有钱了!她们在父亲的脸上 啃来啃去,鼻涕眼泪弄了他满脸,她们疯了!父亲还不懂这些钱对他们的一生有多 重要。 姑奶奶拽着父亲就要往回走,黑姑问还回那个破家干啥?咱们有钱了,就在城 里住下了。黑姑带着姑奶奶和父亲先找个馆子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找了个小店住 下了。姑奶奶刚躺下,黑姑又叫她,娘,把钱交给我吧。姑奶奶说干啥给你?我还 没揣热乎呢。黑姑说钱放在你那里你知道咋花吗?你以为是抱小鸡儿哪?还热乎着。 姑奶奶紧紧地护着怀里的钱袋,你知道咋花?你早晚也得倒贴出去。黑姑急了,你 这败家的老妖精,我们家就是你败的!好,你不把钱交出来我就走了,看谁管你! 姑奶奶很怕黑姑丢下她,嘟囔着这钱是小子的,谁来管他说了算。黑姑说好,小子 说了算。她喊醒已睡得迷迷糊糊的父亲,小子,那钱你愿意让谁管?父亲说我没钱, 然后又要睡去。姑奶奶幸灾乐祸地大笑。黑姑狠狠地在父亲屁股上掐了一把,父亲 惊叫着醒来,黑姑盯着他脸说我们从你舅舅家要来的钱是你的,你让你姑管着,还 是让我管?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大姐说了算,我听大姐的。黑姑嗷的一声在床上蹦 了起来,嗖地从姑奶奶怀里抢过钱袋,又对父亲一顿热情蹂躏。父亲想她们真疯了。 姑奶奶噗叽吐出一口痰,骂道小贱货! 黑姑在大岗子买了一间冬暖夏凉的大草房,然后给父亲穿戴一新带着他回了扎 龙。村里的人见变了模样的父亲回来了,都说黑姑救了父亲的命。黑姑说别这么说, 谁救了谁还说不上呢。他们给爷爷奶奶磕了头,雇了辆马车把爷爷奶奶留下的家当 都拉走了。黑姑很用心尽量把家具摆放得和过去一样,父亲又有了家的感觉,不再 张罗回家。大岗子在龙沙的南面,岗下就是嫩江边,黑姑天不亮就带着父亲去江边 上鱼,然后再到小渔市去卖。黑姑和父亲就像一对童男童女,出现在弥漫着腥臭的 小渔市成了一道风景。人们都来看热闹,黑姑大爷大妈叔叔婶婶大哥大姐叫得又甜 又脆又叫人心疼,父亲羞羞涩涩腼腼腆腆惹人喜爱。他们生意很好,黑姑数着挣来 的钱,说小子,姐挣钱给你娶媳妇儿。姑奶奶噗叽吐出一口痰,呸,又腥又臭的营 生!父亲吓得一激灵,他很怕姑奶奶的痰吐到他脸上。黑姑见状收起钱拉着父亲, 姐带你下馆子去!黑姑带父亲到了龙沙有名的永安包子铺,要了一屉包子,包子一 咬一兜油儿,好吃极了。黑姑看着父亲吃,临走又要了一屉,带给姑奶奶,她一个 都没吃。父亲说那是他一生吃的最好吃的包子。父亲病重时想要吃永安包子铺的包 子,哥哥给买回来,他咬了一口流泪说不是那个味儿。 黑姑见生意很好,就和父亲商量买一辆毛驴车,可以多上些鱼。父亲说谁赶? 黑姑说我赶。父亲说你赶你就买,和我商量什么?黑姑拍了他一巴掌,我还不如和 自己脚后跟说呢!他们来到东市场牲口市,黑姑看中了一辆驴车,车主憨厚老实告 诉黑姑这头驴老了,拉不动重的,所以连车卖了,便宜。正讨价还价时,又来了一 个卖骡子的,那人见了黑姑说这不是卖鱼的姑娘吗?发财了?这驴虽是公的,可太 老了,不中用,这骡子劲儿大,家伙也大,好使!说着发出了淫荡的狂笑。黑姑看 了看他,不紧不慢地说这驴再老它也是正宗的公驴,那骡子男不男女不女的,算个 什么玩意儿?你老婆喜欢这玩意儿?那人被噎得眨巴眨巴眼睛说不出话来,讪讪地 走了。驴车车主双拳一抱,佩服!你一姑娘家小小年纪真厉害,我半卖半送了! 从此在通往小渔市和江边的路上,便有一个姑娘家赶着毛驴车,咋咋呼呼,旁 若无人。黑姑在这一带很快远近闻名,那年黑姑十五岁。 黑姑勤快、热情、周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她赚钱不黑,见利就走, 很快在小渔市就拉了很多主顾。女人图鱼便宜爱买她的鱼,男人图的是占人的便宜, 来黑姑这儿买鱼,可以既过眼瘾又过嘴瘾。其实那些男人总是黑姑的嘴下败将,男 人问黑姑娘你的鱼公的多母的多啊?黑姑用眼梢儿睃了人家一下,你说呢?男人眯 着眼睛,目光在黑姑的身上游走,我看母的多,母的好吃,有子啊。黑姑用带着鱼 腥的拳头在人家胸上轻轻捶了一下,嗔怪他,猪脑袋,公的多呀,公的贱!男人们 哧哧笑着,黑姑借故把称好的鱼扒拉下一两条。男人心满意足地走了,黑姑也美美 地收起了钱。 日子久了,黑姑也有失手的时候。有胆大的男人趁黑姑称鱼的时候就伸手捏了 黑姑的奶子,黑姑也不躲,就势扒拉下去几条,男人也不计较,占了便宜就走了。 回到家老婆发现分量差了近一斤,就问男人要钱。男人支支吾吾对不上账,老婆知 道是黑姑占了便宜,就提着鱼来找。黑姑不承认,男人的老婆就骂黑姑,连人带鱼 一起卖。黑姑顺手抄起一只臭鱼筐,打得男人的老婆抱头乱窜。 父亲越来越不愿和黑姑一起去市场,每次看到黑姑和男人打情骂俏就拉下脸子 给黑姑看。黑姑真心疼父亲,就哄他给他到永安包子铺买包子吃。父亲说我不吃, 你老和男人闹,我姐就不像你。黑姑笑吟吟地问,你姐给你吃得起包子吗?她靠人 家吃饭,弟弟都不管。你大姐我凭本事吃饭,那些臭男人就吃我这套,你大姐不养 汉撩汉,臭小子吃几顿饱饭撑的吧?父亲幽幽地说,我想上学,有个教堂办的学校 不花钱。黑姑想了想说,行,你早晨帮我上完鱼,就去上学吧,你出息了你姐我也 借光。 上学的教堂离义正永油坊很近,父亲想白姑,放学后就跑去舅爷家看白姑。父 亲的三表哥把用过的课本和书包送给了父亲,父亲果然努力学习,在班级名列前茅。 教堂的神甫很欣赏父亲,给父亲起了个学名叫致远。舅爷渐渐也喜欢了父亲,他希 望父亲常到他家来,因为父亲算盘好可以帮他的账房算账,他们叫父亲致远,黑姑 仍然叫他小子。每次舅奶奶想方设法留父亲吃饭,父亲很自尊总是礼貌地吃几口就 告辞。后来父亲终于考上了国高,揭榜那天父亲欣喜若狂一阵后就委靡了,国高虽 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考取的,也不是谁都能念得起的。这笔昂贵的学费他不知向谁去 要,他不能再向舅爷提钱,也不能向黑姑张口,虽说黑姑肯定会供他上学,但他怎 么也不忍心再给黑姑增添负担,他深知黑姑是怎样把钱辛苦地挣到手的。可是他把 将来都寄托在学业上了,他想着国高毕业后就可以谋到一个好职业,可以有机会升 官发财,那时他就要让白姑离开舅舅家,他不愿再看到白姑委屈的样子。他也不再 让黑姑卖鱼,让她过体面的日子,不会再为了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满身腥臭的男人 们调情。这些希望眼看着就破灭了,父亲痛苦不堪。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几天 就形容枯槁。黑姑以为他病了就请来先生,先生为父亲诊了脉说他没什么大碍,只 是心火太重。开了方子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哪!黑姑看着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父亲, 忽然间发现似乎昨天还背着抱着的弟弟不经意就长大了,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 父亲长满了火泡的嘴强起了一层干干的白皮,黑姑呷了口水,探出舌尖在父亲的唇 上轻轻润了,唉,你这苦命的孩子到底怎么了?父亲的泪不听话地从眼睛的缝隙中 流出来。 黑姑到义正永油坊的柜上叫来白姑,问她是否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姑 懵懵懂懂地摇头。黑姑气不打一处来,你就顾自己,他可是和你一个肚子爬出来的 兄弟,快死了!白姑哭了,姐,我也没办法呀,我真的没办法。黑姑不耐烦地摆摆 手,得了,我可没工夫看你尿叽了!刚想转身离去,三表哥玉民来了,这不是黑姑 娘吗?怎么这几日不见致远兄弟?黑姑对舅爷家的几位表哥一向很倾慕,觉得他们 就像书里说的书生,待人彬彬有礼和和气气,黑姑正处妙龄,在他们面前不免造作。 她忸怩了一下说,三哥哥,小子病了,先生说是心火闹的。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就来问问白姑,三哥哥你对小子最好了,你知道什么吧?玉民想了想,我听说他考 上国高了,想着祝贺他呢,可我一直没见他,原来是病了。黑姑恍然大悟,小子考 上国高了?他一定是为学费愁的,这混小子,这孬种!黑姑一高兴忘了方寸,拉起 玉民就跑。一进家,黑姑就又喊又骂,混小子,你这浑蛋,中了状元也不言语,牛 ×了!还在那里装死!父亲埋着头呜呜地哭了。玉民笑笑说是不是为学费发愁?三 哥在柜上有钱。黑姑忙说就是,你的那点儿钱也就是你舅舅的一口大烟钱。父亲忙 制止黑姑胡说下去,大姐!玉民宽和地附和,你姐说的在理,看把她急的。黑姑知 道自己说走了板,忙说我出书本钱。小子,今儿个咱们炖鳌花鱼,和三哥喝几杯小 烧儿!那天黑姑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