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么,生个女儿吧?为了箱底那条粉红公主裙,也还是生个女儿的好,就这么 定了吧! 裙子是度假的客人落下的。就在这小卖部里,那个长腿短裤女人给她小小的女 儿换汗湿的裙子。那孩子粉嘟嘟,那女人的大腿粉中透亮。女孩儿站在条凳上,像 个塑料娃娃,先被剥下粉红公主裙,再被套上蓝白海军裙,飘带缩进女孩儿后背了, 长腿女人使劲扯,女孩儿被扯痛了,哇地张嘴哭,塑料娃娃活了。这当儿,船上笛 响,召唤客人了,女人抱上孩子,跑得飞快。多好的两条腿啊,像丝袜广告上的。 云彩盯着她的腿叫:裙子,裙子!事后,云彩想,自己是故意叫得轻声的,故意的。 云彩拍拍窝在她脚边的猫,说,你就要有伴了,快了。猫被拍醒了,迷糊起来, 趔趄三步,这才开跑,一溜烟消失在码头的台阶下,头也不回。云彩把手放在脚背 上,摸到了猫的体温,搁往常,她会为它这样头也不回而伤心,可这会儿,她被自 己的女儿激动着,她的心情很好,她笑着骂道,呵,不理我,你会后悔的,你这家 伙!这猫,是云彩用粥和奶粉把它喂大的(它出生后不久母猫就死了),——幸亏 那一年,她的“低保”批了下来,否则,她也不好意思养猫。她养了它,它是她的, 虽然它时不时会这样逃开,但它终究会回来,在她的脚边把自己蜷成一团,最贴心 的是,夜里它也会蜷在她脚边,等她睡熟了,它才会悄悄跑开。这家伙,它怎么老 想着跑开呢? 现在已经是黄昏了,太阳成了颗红珠子,暗红的光头从松林和橘林中流过来, 落到码头边这间灰色的平房上,给外墙上那三个红漆画的“小卖部”套上了光晕。 小卖部,就是这么三个字,也不正经取个店名,就跟我们长白岛人管猫叫猫,管狗 叫狗一样。云彩也没费心给她的猫起个名,猫又不是人,需要名字吗?她顶多叫它 “你这家伙”。只有东山嘴那个傻子才给猫取名呢,他管他的猫叫咪咪。黄昏时候, 那傻子就开始走来走去叫唤,声音拖得老长,咪—咪—喵—喵,还转腔换调,把自 己都叫成猫了。云彩想过,要是能到处走动,我也会给猫取个名儿来叫唤吧?云彩 的两条腿很小就瘫痪了。到底几岁瘫痪的,又是怎样瘫痪的,哥哥总说不清楚,邻 居们更是各有说道,知道正确答案的父母,他们早在云彩六七岁时就没了——一股 小龙卷风把他们正在捕鳗秧的小船卷上了天,就这么走了。当然,走了没了,只是 个说法,其实,龙卷风最后把他们摔到山顶,现在,他们的坟墓就在那里,正月初 一和清明,哥哥会背着云彩上山给父母上坟。今年清明她想自己走,嫂子说:“你 真要自己走,就大清早出门吧,我们呢,九点钟出发也赶得上你。”她就大清早出 了门,可惜,半山坡上沙砾道打滑,她滚了下来,幸亏,没滚几下,一棵松树就挂 住了她。还算命大,只在膝盖处留下了一个树杈状的疤。 云彩是用一条结实的小板凳来走路的,它和她的左右手配合着,每走一步都像 是做体操动作。算进这板凳的四条腿,云彩有六条腿,六条腿是什么?爬虫啊。这 是侄子小东五岁那年说的。云彩听了只哈哈笑,这孩子,聪明啊。为了走得轻松, 云彩吃得很少,肚子有那么一点点饱的感觉,她就停了,碗里剩下的,她倒进猫食 碗,面上再添两块鱼。嫂子有时候会锐利地看过来,哥哥就说:“这猫蛮会捉老鼠, 这两年店里安生好多。”嫂子说:“得饿着它,饿了,它才会去捉老鼠。”小东说 :“捉老鼠也得有体力啊。”这样的对话,会时不时循环出现。小东很得意自己的 总结,说完后还使劲跟云彩挤眉弄眼。小东已经十三岁了,对万事万物都想发表看 法。有天晚饭后,他说:“姑妈,既是姑姑又是妈妈吗?肯定不对,姑妈就是姑姑, 姑妈不是妈妈,姑姑得自己生个孩子,才能做妈妈。”他自己说说还不过瘾,非得 要家里的大人们一一点头。爸爸,同意,妈妈,同意,那么姑妈你呢?云彩先是摇 头。小东不服气,死盯着她,她顶不过他的眼神,最后,也点头了。侄子和儿子的 区别,云彩当然懂,尽管,她守在小东摇篮边弯腰用手踏摇篮那会儿,恍惚间也把 自己当过妈妈的。猫也附和,喵呜一声,又喵呜了一声。侄子才满意了。从此,他 就管云彩叫姑姑了。我们长白岛人是不作兴这么叫的,也有长辈听见当面就纠正了 几回,不是姑姑,是姑妈,从古到今我们都是这么叫的——姑妈!姑姑,姑姑,布 谷鸟才那么叫呢,难道你是布谷鸟啊?后来,也都懒得说了。 云彩是在成为姑姑之后寻思自己得有个孩子的吗?我们都这么猜测。云彩差不 多也这么想。世界原来是混沌一团,小东这一喊,它就亮了。我真想有个自己的孩 子啊。有一天云彩大声地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哥哥说:“哎哎,你可别跟着孩子胡 闹。”嫂子笑了,说:“和谁生去啊?”她转头就把这事当笑话跟来小卖部的顾客 说了,她也不避着云彩,这让哥哥很恼火,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敢叫她闭嘴。 云彩也不恼,在众人的笑声中,她也跟着笑一下,是那种鼻子里带哼哼的笑,有一 个人听到了,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就止住笑声说,一个女人想要自己的孩子,也 是天经地义的。说完还叹了口气。他在村中极有威望,人们叫他七阿公,原先被抓 壮丁到台湾,开禁后回来长住岛上,守着原来的老婆和儿子,循规蹈矩过日子—— 有些像他那样回来的,做出事情来就有些不着调。他这样活过几生几世的人,看事 情都透透的,话不多,一开口,就能让岛上人寻思半天。他是来买醋的,专要山西 陈醋,店里就给他备着他要的牌子。七阿公那么一说,嫂子后来就没有当着云彩的 面来说这个笑话,当然,这不妨碍她在外头说。嫂子很活络,扎进哪个人堆都能自 如说笑。 她嫂子小扇在店里的时间不多,她得照顾这一家子,还要去乡里配货,她哥哥 云青呢,他还要顾着地里的庄稼,还要出海去打鱼,他贪恋家里,只在近海撒网捕 小鱼小虾,不像驶铁壳船的渔民,他们是真渔民,一开航就到公海的。他们夫妻俩 像一对大白鹅,在云彩身边扑扇着进出。柜台对云彩来说太高了,她就坐在门边, 一把咯吱咯吱响的竹椅上,她用小东的旧衣服给自己做了个垫子,现在她有些后悔, 这些小衣服,她怎么就没想到留着呢?渔船拢洋和出洋的日子,小卖部生意兴隆, 啤酒黄酒整箱整坛地卖出去,饼干也是,还有晒生烤生和椒盐花生米。那几天,哥 哥嫂子全副精神都放在店里。云彩尽量缩到门边上,以免挡了道,嫂子叫她看着点, 万一有人趁忙乱顺手牵羊呢,云彩就惶恐得不知该把眼光落到哪里才好。大多数的 日子,小卖部很安静,海水一浪头一浪头打着防波堤,潮水大的时候,浪尖会跃上 来碎在码头上,浪头撞击和跌碎的声音自有一种节律,听着要让人打起盹来。云彩 不想打盹,她就和猫说说话,能说什么呢,从前她和猫说得最多的是老鼠,她以为 猫应该对老鼠感兴趣,她说她只要进一个房间,一低头就能找到暗角落的老鼠洞, 真有邻居请她去帮忙找过呢,因为他家里出现了一群神秘的老鼠,而他们居然找不 到老鼠洞,不找到老鼠洞,又怎么灭鼠呢?云彩可帮了他们大忙了。敢情自己前世 是只猫吧?那么今生托生为人就不错了,不要再计较怎么上天不给她一双好腿了。 云彩总有许多安慰自己的说法。现在呢,她和猫说得最多的是她的生子计划,一会 儿说弟弟好一会儿说妹妹好,猫儿温顺地窝着,她说得激动了,它也会跟着动一下 身子,应和她一下。隔三差五的,七阿公也会过来,站在小卖部门口,点上一根烟, 看海。 七阿公的沉默,怂恿着云彩说出更多的话来打破这沉默,这一阵,她就念叨到 底是生女孩儿好呢还是男孩儿好。七阿公只是听着。 在他听到第一百遍的时候,季节也已经从深秋翻到转年的初春了,江水碧蓝。 一年里头,近海的水只蓝这一季,蓝海蓝天,让我们的心也蓝起来,透明得好像一 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似的。那一天,七阿公看海看得高兴了,又转身看山上,半山桃 花半山油菜花,嫩红艳黄。他叫云彩出来看看,说就是这些花儿勾得他一定要回岛 上住呢。真的,在别处你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不是这个味道!云彩挪到他身旁, 听不懂,这个味道那个味道,就跟喝醋只认一个牌子,七阿公的口味真刁啊,但, 这一山的嫩红艳黄,云彩看了也激动,觉得自己真的像云彩一样飘了起来,而且还 是七彩云,她的脸上,就有种艳光了。七阿公看着她的脸,一双多有神采的眼睛啊, 光彩照人,七阿公望着这双眼睛说:“你生囡这事嘛……得先出嫁,再生囡。赶紧 给自己找个婆家吧。”猫也挨过来,绕着七阿公摇尾巴,云彩笑了说:“你这家伙, 你是在说‘老鼠也嫁女’呢,对吧?”七阿公也笑了,他说:“我送你一辆轮椅吧? 你总不能……爬着出嫁。” 云彩愣了愣,小东说她是爬虫,她只当是孩子笑话儿,她明明是借着小板凳在 走啊。这红漆的小板凳有四条粗壮的腿,哥哥把它做得多壮实啊。两边抓手的地方 掉漆了,露出水曲柳的原色,这会儿,木纹像只硕大的眼睛,干瞪着云彩,云彩撑 在那里的双臂,止不住有些哆嗦,这哆嗦,也传到喉头了:“听说,听说,乡里要 送我一辆轮椅呢,‘五一节’,这几年的‘五一节’,他们都要来扶贫的不是?” 七阿公的节俭是有名的,一辆轮椅,够买多少打醋啊?这么重的人情,就接近 恩情了,云彩负担不起,云彩不能要,云彩就撒谎了。这个谎来得那么自然,乡里 送米送油给云彩的时候,云彩心里真的嘀咕过,为什么不送我一辆轮椅呢?她想说, 就是说不出口。七阿公也在后悔自己说出“爬”这个字了,唉,为什么要说出真相 呢,有几个人,承受得了真相啊,连自己这么七老八十的,不也还是无力承担吗? 七阿公转身向海,说:“好啊,那我们就等五一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