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出生的那年冬天,天儿嘎巴嘎巴地冷,西北风裹了刀子藏着针,吹得人肉皮 子贼拉拉地疼。 进了腊月,鬼哭狼嚎的“大烟炮”,一口气儿刮了三天三夜,我娘在我奶奶的 小北炕上,大哭小叫地折腾了三天三夜。平时蔫声蔫语的我娘,不知道哪来的邪劲, 喊得房梁子直哆嗦。我娘的嗓子都喊哑了。汗水和泪水濡湿了她的头发,黏乎乎乱 糟糟地贴在那张白净净的脸上,有一缕头发溜进她纤巧的嘴里,我娘使劲地“呸” 一下,吐出头发,接着嚎:“噢——” 我奶奶盘腿坐在南炕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袋锅。我奶奶把烟袋锅的铜嘴儿塞 进嘴里,含着,半天,吧嗒一下,再吧嗒一下,拔出烟袋锅,两片薄薄的嘴唇揪成 一个干巴枣,枣中间让人扎了一锥子似的,喷出一缕白烟儿。白烟儿带着奶奶嘴里 的大蒜味,扭扭搭搭地飘着,最后,缠上了房梁。房梁不知道绕了多少烟魂,黑糊 糊的,像我奶奶手里的烟杆,放大了,撑在那儿。我奶奶身旁,跟房梁一个颜色的 炕桌上,摆着一把油乎乎的剪子、几块白布条,还有一个准备包我的小花被儿。跨 过门槛,外屋的灶火上,半锅开水“嘶嘶啦啦”地翻着花,水里滚着几个红皮鸡子 儿。小屋里弥漫着辣嚎嚎的烟味儿,腥臊臊的汗味儿,还有甜兮兮的羊水味儿和臭 烘烘的脚丫子味儿。 我奶奶抽完一袋烟,烟锅在炕沿上“当当”地敲了敲,屁股一欠,两只三寸金 莲从屁股底下飞出来,利落地下了炕,“咯噔咯噔”地捶着地,去了外屋。我奶奶 先去辘轳井那儿,“哗哗啦啦”地摇上来一桶水,操起葫芦瓢,舀了一瓢,又去锅 里捞出两个鸡子儿,扔瓢里拔着。我奶奶就着瓢,喝口凉水。刚从井里摇上来的水, 凉冰冰,甜丝丝的。我奶奶吧嗒吧嗒嘴儿,像馋酒的爷们NFDA2 了一口苞米烧。 然后,我奶奶就蹲在灶坑前扒鸡子儿。新鸡子儿不好扒皮,我奶奶小心地抠着。里 屋,我娘又扯着脖子嚎起来,我奶奶像没听见一样,专心地扒着鸡子儿皮。不一会 儿,两个红皮鸡子儿变成了两个光溜溜的白蛋蛋,我奶奶把它们攥在手心,往里屋 拐去。 里屋的我娘,刚好折腾完一气,仰脸朝天地躺在那,大肚子蛤蟆样喘着。我奶 奶把手心里的鸡子儿塞进我娘嘴里一个,我娘好像都没嚼,就吞下去了。我奶奶就 把第二个鸡子儿也塞进我娘的嘴。我娘刚把鸡子儿咽到一半,肚子又疼了。我娘死 闭着嘴不让鸡子儿掉下来,被鸡子儿噎住的叫声闷闷的,像拉不出屎憋的。 我奶奶戳在炕边定定地看着我娘,脸上的神色寡淡得没一点盐酱。看不出同情, 也看不出厌恶,没有欣喜,也没有哀愁。我娘就知道,我奶奶其实还在怀疑,她怀 的到底是不是我爹的种。 我娘跟我奶奶见面的那天,我大爷马大山用他那把王八盒子亲自枪毙了我爹马 大树。 我大爷让人把我爹捆了,破麻袋一样扔在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的稀泥地里。雨水 滋润得巴掌沟南山坡上的达子香花血淋淋地红艳。我爹跪在一簇达子香旁边,仰着 脖子,那脸上,没一点颜色是怕,也没一点模样是悔。我二大爷马大河想给弟弟求 情,嘴还没张开,就让我大爷一瞪眼,给挡住了。 “老三,你还有啥念想?”我大爷眼珠子比达子香花还红,拧着脸不看我爹。 “让俺见娘一面。”我爹口气坚定。 我大爷就差人下山去请我奶奶。我奶奶一溜小跑进了巴掌沟,横穿人家的苞米 地时,小脚踩倒了好几棵苞米苗。 作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