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阳悬到树梢儿的时候,我奶奶爬到了山上,她身上的蓝布褂子前襟一团黑, 后背一团黑,是汗溻的水痕。我大爷跑上前去扶我奶奶,我奶奶沉着脸扒拉开我大 爷的手,直奔跪在地上绑着绳子的我爹。 “树儿,你犯了啥事?”我奶奶扶着我爹的肩膀。那肩膀门板一样宽,墙垛子 一般厚,跟我爷爷一模一样。我奶奶生了仨儿子,就数我爹跟我爷爷最像。 “他,他睡了人家谢大头的女人!”我大爷在一旁把脚顿得山颤。那个谢大头, 脸憋得紫茄子色,坐在一块山石上,一口紧着一口地鼓烟。 是刚开江那会吧,刚刚成立不久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周保中,命令我大 爷所带领的那支队伍去额穆那疙溜儿打鬼子。我大爷接了命令,却迟迟不开拔。我 大爷作难呢。我大爷虽说是抗联的团长,可手下的人马还够不上人家正规军的一个 连。大伙手里的家巴什更不中用,最好的枪是三八大盖。我大爷蹲在江边抽了两袋 烟,抽得嘴里恶苦,脑子里才闪过周保中说的一句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 日。我大爷笑了。我大爷想起了他能团结的力量:谢大头。土匪头子谢大头守在巴 掌沟南山,平日里杀富不扰民。小日本来了以后,有机会,他们还会敲打敲打小日 本。有一次,小日本把谢大头他们包围了,是我大爷带人打外援,救了他们。谢大 头从此便跟我大爷称兄道弟,成了哥们。我大爷动员谢大头跟他去额穆。我大爷告 诉谢大头,他们这一道要灭看守青沟子林场的鬼子,要端额穆老城里鬼子的军需库, 兴许还要打蛟河,打敦化。我大爷眼珠闪着比星星还亮的光跟谢大头说:“你盘算 盘算,这些仗打下来,咱们可就肥得流油了。你这把汉阳造也能换换了。”我大爷 拍着谢大头腰上的家伙,笑得一脸霞光。 谢大头被我大爷劝说得心活了,加上还欠着我大爷的情分,就答应了我大爷。 可是,码人上道的时候,谢大头瞅着身边的女人作难了。 谢大头平生就有两个喜好,一是枪,二是女人。眼面前这个女人是谢大头刚弄 到手的,眉眼除了小巧,倒也说不上怎么好看,可那股细皮嫩肉的劲,让人觉得风 能把她吹破了,雨能把她浇化了。谢大头怎么舍得带着这样的女人去行军打仗?可 是,让这个女人留下来,派谁看着呢?谢大头瞅瞅自己手下,那些王八蛋,平时都 对这个女人一脸馋相,要是让他们单个守着,那还不是让猫看着鱼?我大爷看出谢 大头的心思,就提出让我爹给这个女人当警卫:“把我家老疙瘩留下吧。一来,他 小,刚过十八,还没开窍。二来,俺们老马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咋样,你应该信 得过吧?” 谢大头看着一脸憨厚的我爹,又看看一脸真诚的我大爷,点了头。 我爹跳着脚不干:“我不留下!我要去打鬼子!守个娘们算哪门子事?” 我大爷就跟我爹咬耳朵:“谢大头是个老滑头,万一他半道变卦,咱押着他的 心头肉,不是也有宝端?” 从打我爹他们哥仨出来当抗联的那天起,我爹和我二大爷凡事就都听我大爷的。 因为,临出家门时,我奶奶交代了:“你们的爹没了,你们大哥就是家里的主心骨 儿。你们当初咋听你爹的话,往后就咋听你大哥的话。” 我大爷为人仗义,打起仗来,有勇有谋,不光我爹我二大爷信他,别人也信他。 我大爷给我们老马家赚足了名誉,也给自己树起了老大的威风。我爹不敢跟我大爷 拧,沉着脸留了下来。 我大爷和谢大头的队伍沿着镜泊湖西岸往南走了。他们这一走就走了一春天。 谢大头的人马装备,加上我大爷的智慧,让他们打了好多胜仗。一打胜仗,这人就 有了精气神,队伍也装备齐整了。五黄六月,我大爷他们一路凯歌,回到巴掌沟南 山。 谢大头一眼看出,自个儿的女人不对劲了。原先那张粉白的小脸蜡黄不说,眉 眼也像是走了样。这还不是最打紧的,要命的是女人那腰那腚,说垮不是垮,说胖 不是胖,反正,那变化,有眼光的男人一下子就能瞅出来。 “你有了?”谢大头满心欢喜。 女人不点头,不摇头,只把一双眼睛望定了谢大头。 谢大头被女人瞅凉了一腔热血。他也去瞅女人。从女人的眼神里,谢大头瞅出 了最不想知道的答案。他一把薅住女人的头发:“说,肚子里的种是哪个王八蛋的?” “我的!” 我爹一脚踹开房门。 谢大头的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拎着枪就去找我大爷:“我操你老马家八辈祖 宗!马大山,我信了你,跟你去打仗。脑袋别裤腰上干哪!你说句良心话,我没藏 奸,没耍滑吧?可你瞅瞅你老马家的人都做下了啥?” 我大爷的眼也红了。抗联是革命的队伍,革命的队伍哪能出这样的丑事?再者, 老马家是啥人家呀?祖祖辈辈没让人指过脊梁骨子啊,咋就横空出了这么个不讲究 的人呢? 我大爷嘎巴溜丢脆地回答谢大头:“人交给你,要杀要剐你说了算,我不眨眼。” 谢大头不能白白地当了回活王八,这口气他自然要出。“我自己的弟兄犯了绺 规也要受绺刑。照理说,出这码子事,冬挂甲,夏穿花。看在是你兄弟的面上,点 了得了。” 谢大头说的那些都是绺子里处罚犯规土匪的。冬挂甲,是冬天用的刑,把人绑 树上,扒光衣服,往身上泼凉水,冻一层,泼一层,隆冬数九的,用不了多大会儿, 人就成了雪白的冰棍。夏穿花,是夏天秋天的时候,把人扒光溜儿地绑到林子里, 让蚊子叮,瞎虻咬。山里蚊虫厚,糊上来就是一层,连痒带毒,不到半宿的工夫, 命就归西了。 谢大头没给我爹使这些毒招,他给了我爹一个痛快的:点了——毙了。 “树儿他才十八呀,一个毛孩子呢,他懂啥呀?你能肯定就是他做下的?”我 奶奶不死心哪,急火火地追问谢大头。 谢大头龇着满口黄牙:“他是不是毛孩子,你得问问这娘们。” 谢大头拎小鸡一样扯过我娘。 “放开她!”一直沉默着的我爹冲着谢大头咆哮。 “瞅瞅吧,这毛孩子还挺爷们的呢,晓得护女人。可你他奶奶的知道不知道, 这是谁的女人?”谢大头吐掉烟屁股,把我娘扯得滴溜溜儿转。 “她是我的!”我爹眼睛瞪得要喷出血来。跪在地上的双腿向前蹭着,看那架 势,要不是有绳子绑着,他非跳起来跟谢大头拼命不可。 谢大头把我娘往我爹身上一推,我娘就跌倒在我爹面前。我娘一骨碌爬起来, 抱住我爹:“树,我跟你一起死!” 谢大头狠狠地哼了一声:“放心,我一定成全你。” 我奶奶看明白了一切。她拐着小脚走到我爹面前,薅起我爹的脖领子,劈手就 是两个嘴巴:啪!啪! 爹两边脸上先白后红的五个指印还没出全,我奶奶已经转身往山下走去。 山风从垭口上扑来,我奶奶的眼泪在风中飘舞。 “娘——”我爹泣血样的哀号在我奶奶身后响起。 我奶奶脚不停,头不回。 “娘,带上她,她怀的孩子是俺的!”我爹扯破了嗓子喊。 我奶奶的脚步顿了一下,又咣咣地往山下捶。 “娘啊,带上她,她是个苦命的——”我爹喊完这一句,竟号哭起来。 苦命两个字打动了我奶奶。我奶奶转回来,抓起我娘的手。我娘跟我奶奶撕扯 着,冲着我爹大喊:“树,让我死,跟你一起死!” 我爹流着眼泪使劲地摇头:“不,你要活着,你要把小树养大!听话啊,小树, 我娘,都交给你了。” 我娘号啕大哭。 我奶奶一使劲,把我娘扯起来,牵着她的手,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