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奶奶把我娘领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就发现她自己,不,是我爹做了一件要多 荒唐就有多荒唐的事。 那天早晨,我娘红肿着眼睛爬起来,帮着我奶奶烧火做饭。吃完饭,她刷了锅, 洗了碗,扫了地,又拿着抹布把我奶奶家炕上炕下,里屋外屋,擦了个遍。我奶奶 盘腿坐在炕沿上,抽着烟袋锅,看着我娘里外屋地忙活。 我娘把门框、窗户棂子都擦得纤尘不染以后,就坐到院子里洗衣服。她洗了我 奶奶的衣服,又洗自己的,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拆棉被,洗被里被面。我奶奶不拦 她。我奶奶知道我娘得干点什么来抵挡心中的悲伤,我奶奶默默地摇着辘轳把,吊 起一桶一桶的水,拎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晾衣绳满了,我娘把洗好的东西又往杖子上晾,往柈子垛上晾。当我 娘又扯出柜子里的被子要拆时,我奶奶跟进来,按住了她的手。 我奶奶看着我娘的眼睛:“你不是中国人!” 我娘低下头。 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你真不是中国人?” 我娘愣了片刻,突然把头埋进那床她没拆成的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我奶奶没看错,我娘不是中国人。我娘是日本人! “作孽哟!”我奶奶长叹一声,跌坐在炕头上。 整整一天,我奶奶就那么坐着,仰着脸,闭着眼睛,头倚在炕墙上,一动不动, 一声不吭。我奶奶的眼前晃着我爷爷的影子,真真亮亮的。 我爷爷是让日本人打死的。 那是1932年,我爷爷回山东祭祖,坐火车往家返。车过哈尔滨,日本乘警上来 查票。日本乘警边查票边问乘客:“你的哪国人?”这个时候,满洲国已经成立了, 一些心眼活络的人赶紧回答是满洲人。“哟西!”日本乘警满意地笑着。 我爷爷对面有个汉子不信邪,回答日本乘警:“中国人。”日本乘警抬手就是 两个嘴巴:“巴格牙鲁,你的什么的中国人?” 问到我爷爷,我爷爷面无表情地看着日本乘警。 日本乘警再问:“你的哪国人?” 我爷爷眨巴眨巴眼睛。 日本乘警放开嗓门:“你的,哪国的人?” 我爷爷慢慢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理日本乘警。 日本乘警打量着这个穿着蹶腚棉袄,抿裆棉裤的中国农民,忽然醒悟:“哦, 哑巴的干活。” 我爷爷转过脸来,声音嗡嗡地:“你才哑巴呢。” 日本乘警讶异地“咦”了一声:“你的哑巴的不是,为什么的不回答?” 我爷爷一脸茫然:“回答啥呀?” 看热闹的乘客憋不住好笑。日本乘警羞恼地一把揪住我爷爷的脖领子,满口的 唾沫飞到我爷爷脸上:“你的哪国人?” 日本乘警的喊声,吓得周围的乘客脸都变色了。一个瘦猴样的男子干脆站起来, 想躲到一边去。 我爷爷盯着日本乘警的小眼睛,也吼:“你说我是哪国人?你们把东三省占了, 不叫俺们说中国话,不让俺们当中国人,我他妈的成了亡国奴,亡国奴啊,还有什 么脸叫人?我他妈不是人!” 日本乘警“嘿嘿”地笑了。 周围的乘客以为我爷爷的硬气吓住了日本乘警,那个想跑的瘦猴儿又坐回自己 的座位。可是,他的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到一声脆亮亮的枪声。日本乘警的王八盒 子在我爷爷的左太阳穴吐出了一颗炸子。炸子从我爷爷的右太阳穴穿出去,撞在窗 玻璃上,玻璃“哗”的一声碎了。 我爷爷的尸首让日本鬼子顺着车窗扔到了荒郊野外。车上有一个认识我爷爷的, 悄悄记下了地方,告诉了我奶奶。 我奶奶领着三个儿子,头缠白布,顶风冒雪,沿着火车道一路寻去。在亚布力 的山沟子里,我奶奶他们看到了铁道边的残雪中一堆让狼吃剩下的骨头和碎肉。不 远处,一只千层底黑礼服呢面的圆口布鞋孤零零的,已经快被雪埋没了。我奶奶扑 上去,抓起那只她亲手做成的布鞋,大叫一声:“孩儿他爹!”背过气去了。 我奶奶捧回我爷爷的碎骨头渣儿,埋在屯子边的山脚下。我奶奶跪在那个用冻 土块堆起来的坟头前,不哭不闹,出奇的安静。远处的乌鸦一声跟一声地鸣叫着, 风扬起雪粒子扑打着我奶奶的脸,她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她的三个儿子也雕塑一样 跪在她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奶奶发出一声抽泣样的叹息,她弯下身子,去抠 身旁的土。刚刨起来的泥土上落了雪,很快又冻硬了。我奶奶抠起一把拌着雪粒的 土,培到坟包上。我奶奶一边培土一边小声但坚定地说:“你等着,俺给你报仇! 报仇!你等着啊!” 我奶奶的手抠出了血,血洇染了雪,培在坟包上的冻土便泛着刺眼的红艳。我 大爷我爹他们也开始抠土,培土。很快,他们的手也抠出了血。带血的冻土培到死 人的坟上,仇恨的种子埋在了活人的心里。后来,抗联闹起来了,我奶奶把三个儿 子都送到了队伍上。我大爷跟我奶奶商量,把不满十七的我爹留在家里照顾她。我 奶奶眼睛一立:“真有那份孝心,就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三个儿子要走了,我奶奶把家里所有的鸡子儿都煮了,塞到儿子们的挎兜里, 和鸡子一起塞过来的还有那说过了千遍万遍的话:“别忘了,你爹是咋死的。杀父 之仇啊,你们得刻在心尖上,一辈子都不能忘了。死也不能忘!” 我大爷他们哥仨兜里装着热乎乎的鸡子儿,心里装着我奶奶泣泪泣血的嘱咐, 上了战场。有人劝我奶奶:“抗联成天价跟日本鬼子打仗,那人说死就死,你咋能 把三个儿都送去,总得保住一个啊。” 我奶奶说:“日本鬼子不走,保住八个儿也没用!” 儿子们走了,我奶奶也不想闲着,参加了妇救会,给队伍上做衣做鞋,跑腿学 舌。慢慢的,我奶奶给抗联做起了交通员,她家的三间草房也成了抗联的队伍歇脚 打尖的地方。 一个和日本人不共戴天的家里,却冒出个日本媳妇,这个事实,让我奶奶怎么 接受呢? 天傍黑,我娘端着饭跪到我奶奶面前,怯怯地叫:“娘。” 我奶奶睁开眼睛,看到我娘举到她面前的饭是一盘日式蛋包饭。我奶奶心头火 起,劈手打飞了盘子。金黄的蛋饼飞到墙上,留下一块油渍,掉到地上,用葱花炒 过的米饭四处散落,屋子里一下子飘满香味。我奶奶心疼地闭了一下眼睛,又一次 挥起手。巴掌落在我娘的脸上,把我娘打得身子一歪。我娘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 肚子。我奶奶看着那双白净细嫩的手,咽下一口唾沫:“你肚里的孩子是俺树儿的?” 我娘点点头。 我奶奶满脸的疑惑没有因为我娘的点头而消散。那一刻,我奶奶一定怨恨自己 的眼睛没法穿透我娘的肚皮。她想不出,她的儿子,她千叮咛万嘱咐的儿子,怎么 会跟一个日本女人相好。她怀疑,这个日本女人在耍什么把戏。可是,我爹临死前 的哀号又在我奶奶的耳边响起:“娘,她怀的孩子是俺的。” 作孽哟! 又是一声抽泣样的叹息。我奶奶倒在炕上,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我娘几乎就记不起,我奶奶跟她说过什么话。而我娘似乎也不想跟 我奶奶说点什么。沉默,山一样压在这家里。尤其是晚上。 其实,我奶奶应该和我娘睡一铺炕,可是,我奶奶宁可多烧那一捆柴,也让我 娘睡在北炕上,而她自己睡在南炕。 夜晚,万籁寂静,小屋里的,南炕一个女人,北炕一个女人,中间仿佛隔着千 山万水,三朝六国。 我奶奶时常出去,有时会离开家好多天。我娘其实能猜出来我奶奶干什么去了, 我娘从来不问,只是在我奶奶回来的时候,烧上一锅热水,端给我奶奶烫脚。我奶 奶闷声坐在炕沿,一层层地解开她的包脚布,最后那几层带着血痂。 我娘默默地捏把盐来,撒到盆子里,然后,捉住我奶奶那双因为骨肉变形而极 其丑陋的小脚放进热水盆里。我娘做这一切的时候,很尽心,但我奶奶却从我娘的 神态上看不到一点讨好、谄媚。我娘表情淡漠,神色从容。 我奶奶离家的时候,会把家里的鸡子儿都煮了,带在身上。我娘知道,那鸡子 儿我奶奶是不会吃的,我奶奶给自己准备的干粮是窝窝头,一个窝窝头眼里,塞一 块咸菜疙瘩。鸡子儿是给他的两个儿子大山和大河的,要是遇不上我大爷和我二大 爷,我奶奶也不会吃那鸡子儿。抗联里有一些女兵,还有一些小战士,我奶奶就把 鸡子儿分给他们。我奶奶回来的时候,下屋地上的鸡子儿筐里,又攒下了一些鸡子 儿,我奶奶两手一扒拉就知道,她离家这些天,鸡下的蛋,我娘一个也没吃,全收 在筐里了。 我奶奶瞅瞅我娘的大肚子,想说,你汆两个吃,话到嘴边,我奶奶把脸扭到了 一边,那话也就别在了嗓子眼儿里。 秋天,收苞米的时候,我大爷他们接连端了好几个鬼子的炮楼,还把一个伪森 林警察大队劝降了。这下,惹火了小鬼子,他们见天地往山里派兵。那阵子,我奶 奶也总是不着家,神神秘秘地里外忙活。有一天,我奶奶从外面回来,脚步踉跄, 神色疲惫。我娘当她是累的,急忙烧好热水,腆着大肚子把水端给我奶奶,让我奶 奶烫烫脚,解解乏。 我奶奶一脚踹翻洗脚盆,死死地抓住我娘的胳膊,眼睛盯着我娘的肚子。 我娘不知道我奶奶要干什么,吓得脸色灰白,浑身哆嗦。 我奶奶一双眼睛闪着毒光,问我娘:“你肚子里,真是树儿的后?” 我娘惊慌但是坚定地点点头。 我奶奶又发出了一声抽泣样的叹息,松开我娘,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倒在炕上, 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