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36年最后一天的太阳,在我娘的哭叫声中从地底下慢慢地爬出来。 一夜未合眼的我奶奶早上起来,把院子里的雪推出一条人走的道,抱了一抱柈 子,把灶坑里的火鼓捣旺了。 灶坑对面的鸡架里,六只芦花鸡咕咕地叫起来。我奶奶从木条子中间伸进手去, 一只一只鸡屁股抠下来,我奶奶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六只鸡,三个蛋。这都 进腊月了,别人家的鸡早就歇了,我奶奶家的鸡还在下蛋。虽说是隔三差五才下一 个,总是比没有强。好像鸡们知道,这家里有人要坐月子,等着吃鸡子儿。 “真他娘的填和人。”我奶奶在盆子里洗着手上的鸡屎味,听到里屋我娘不是 好动静地惨叫起来。我奶奶惊愕地一抬头,看见太阳火球子一样跳上山尖,刺眼的 光芒让我奶奶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这时,我奶奶就听到了我破锣大嗓的哭声。 我奶奶三步并做两步扑进屋里,操起剪刀,剪断了我娘供养我的那根血管子。 我奶奶把我捧在手里,端详着我的粗眉毛,大嘴巴,小鸡鸡,还有我的宽肩膀,我 左屁股上的一块纺锤形胎记。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我爹一模一样。 “我的儿!”我奶奶把我贴到她的脸上。她的眼泪又酸又辣,蜇得我生疼,我 用死命的嚎哭抗议着。我奶奶这才笑着把我包起来。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暖融融的阳光穿过窗前那一排冰溜子,照进屋里, 我奶奶家洋溢着幸福安详。 我娘已经转移到南炕上来了,我睡在她的身边。我奶奶仿佛吃了回春药,精神 抖擞地坐在炕沿上,细细地端详着我,偶尔看一眼我娘。我娘是那么疲惫,又是那 么兴奋,她很开心,也很难过,她的心里在翻江倒海。但是,她闭着眼睛,她以为, 这样,我奶奶就看不见她心里的滔滔波澜。其实,我奶奶的心里也翻腾着大浪,而 且,同为女人,她未必不懂我娘的心思。 炕桌上,一碗小米粥拌了红糖,汩汩地冒着热气,把一种很香很甜的味道悠悠 地荡了一屋子。 过了一会儿,我奶奶舀起一小勺粥,在嘴唇上沾沾,觉得不烫了,就双手捧了 碗,送到我娘面前:“媳妇。” 我娘闭着眼睛,却把我奶奶的这一声呼唤真真地听在耳朵里。我娘没睁眼,两 串热热的眼泪珠子顺着眼角滚出来。 我奶奶用她麻袋片一样粗糙的手掌在我娘脸上抹着,她自己的脸上却已是老泪 纵横。 自打我娘进门,就极少做家务的我奶奶,格外勤快起来。她哗啦哗啦地洗涮, 热汤热水地做饭。我奶奶洗完了尿布,熬好了小米粥,就上炕来,抱着我,跟我娘 说话。我奶奶口口声声唤着“媳妇”,那完全是两个女人的对话,女人的眼光,女 人的心思,女人的逻辑。她们从来还没说过那么多的话。 我奶奶破天荒地打听我娘的老家。我娘知道,我奶奶想知道她的身世。我娘就 慢慢地讲给我奶奶听。 我娘出生在北海道,爸爸妈妈都是渔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我娘中学毕业的 那年,他们全家人都被征进开拓团,来到了中国。快到宁安的时候,让一股胡子堵 着了,混战中,我娘的妈妈把我娘和我娘的弟弟紧紧地护在怀里,哭泣着埋怨我娘 他爸:“我说不来,你偏要来,来吧,来吧,来送死了。”话音没落,一颗手榴弹 落到他们身边。我娘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娘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身上 好沉好沉。我娘想挣脱,才发现是她妈妈的尸首压在她身上。旁边,她爸爸和她弟 弟已经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我娘咧开嘴刚要哭,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捉住了她 的下巴颏。 那只捉着我娘下巴颏的手粗糙有力。我娘顺着手看去,一个硕大的脑袋上,两 只色迷迷的豆豆眼正盯着她左看右看。半晌,大脑袋开口说话:“把这个娘们带走!” 我娘被谢大头掳回了山上。 “媳妇,你的日本名叫什么?”我奶奶一边给我换尿褯子,一边问。 我娘的眼神飘忽起来:“小井美阳子。” “小,井,美,阳,子。”我奶奶吃力地复述。 我娘的鼻子发酸。自己这个名字有多长时间没人叫了?她自己一时也想不清楚 了。是从自己爸妈死的那天吧?谢大头是不叫这个名字的,他嫌这个名字太长,喊 起来费事,就直接叫我娘“娘子”,听起来很像阳子。 “那,树儿,他,他叫你啥?”许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打听儿女的私事,我奶奶 的脸有些发烧。 我娘的脸也红起来:“他,叫我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