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打上山的那一刻起,我娘就想逃跑。她恨这个陌生的地方,恨夺去了她亲人 的谢大头,她想逃出去,逃回日本去,她甚至盘算着,在逃跑前,杀了谢大头。可 是,怎么逃呢?一没钱,二不认得路,周围全是中国人,打听个道都没有办法。我 娘知道她的障碍是语言,就开始用心地学说中国话。谢大头以为这是源于我娘的归 属意识,极为开心,加上新上手的女人又格外喜欢,整天价不离我娘半步。一个字 一个词儿地教我娘说话,看上去,很有些其乐融融。就在这时,我大爷来找谢大头 了。 谢大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我大爷走了。我娘心里暗暗高兴。她默默地收拾了自 己的衣服,把谢大头给她的首饰、两根金条,一沓子钱也都塞到包袱里,她知道这 些东西足够让她回到日本了。收拾完东西,我娘偷偷地瞄一眼坐在山洞口的我爹。 我爹正斜靠着一段倒木,手里的弹弓东瞄一下,西打一下。 我爹的弹弓子打得那可真叫准,指鼻子不打眼睛。有一次,他们偷袭鬼子的据 点,鬼子哨兵站在炮楼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们没法接近炮楼,开枪又怕惊动了鬼 子。我爹掏出弹弓,夹上一块炮弹皮,嗖的一声,打出去。只见那个鬼子哨兵身子 一挺,蔫不悄儿地就趴到了炮楼墙垛子上,脑袋向下耷拉着,似乎在张望炮楼下的 风景。 我爹一边打着弹弓,一边琢磨着,他咋去挨往后的日子。在我爹十八年的生活 经历中,还从来没有只面对一个女人的记忆。他无法想象,接下来的几十天,或者 几个月,他咋样才能看管住谢大头的娘子,别让她跑了,丢了,别让狼吃了她,别 让坏人欺负了她。 我爹琢磨着这些的时候,我娘也在琢磨着咋对付我爹。我娘用了女人的招数。 她煮了一条狍子腿,又做了几个红豆饭团子。她把干辣椒剁碎了,拌上葱花蒜末和 盐面,腌成辣椒酱。 太阳在对面的山上跟那一片老林子磨磨叽叽纠缠的时候,我娘把煮好的肉和饭 团子端到我爹面前。我娘用尖刀片下一块肉,蘸点辣椒酱,递到我爹面前。又捧起 酒坛子,往我爹的碗里哗哗地倒酒。酒肉的香味早已经让我爹的嗓子眼里长出了馋 虫。我爹也不吭气,一口酒,一口肉,大口地吃喝起来。我娘又拿起一个饭团子。 从小到大,我爹就没吃过几次白米饭,更没见过这个东洋风味的饭团子。我爹把饭 团子举在眼前端详半天才塞进嘴里。饭团子真好吃,明明是米饭,吃着却像我奶奶 过年才做的“粘耗子”。我爹很纳闷,这个细皮嫩肉的娘子,咋能做出这么好吃的 嚼谷。 “你叫啥名?”我爹瓮声瓮气地问。 “美阳子。”我娘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小声回答。 “我知道你是美娘子,我问你叫啥名?”我爹嘴里嚼着一块肉,话语含糊。 “小,井,美,阳,子。”我娘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爹。 我爹让那块肉噎着了。抻着脖子,不错眼珠地瞅着我娘。 我娘又给我爹倒了一碗酒,端起来,送到我爹眼前。 我爹咕咚喝了一大口,缓口气:“你是日本人?” 我娘点点头。旋即,她就后悔了,因为,她立刻在我爹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 看到了凶光。 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日本人的瞬间,我爹的确是起了歹意。他想起爹的死想起 娘的话,想起自己躲在这山沟子里,吃苦受罪为的啥。杀了她!这个念头在我爹的 脑子里闪过一次,又闪过一次。然而,他最终还是想起了他的任务,想起了我大爷 的嘱咐,很不情愿地咽下一口唾沫。我爹实在想不明白,打日本鬼子的谢大头咋能 娶个日本娘们当娘子。我爹推开酒肉,摇摇晃晃地走到山洞外面。初春的冷风吹来, 他打了个激灵:奶奶的,差点喝醉了。这个日本娘子莫不是要把俺灌醉了好逃跑? 想到这一层,我爹后脊梁上冒出一股凉气,他走到一棵大树后,“哗哗”地放出一 泡尿,折转身,脚步铿锵地走回山洞。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洞,只有一个出口,洞里住个十几口子人没问题。山洞的最 里面,有个弯,形成了一方隐蔽的死角。谢大头把那个死角间壁了一下,成了他的 寝宫,再往外,是谢大头的警卫们待的地界。外面山坡上,离着山洞不远,有几个 伐木工人留下的木克楞,谢大头的喽啰们住那里。这个山洞很隐蔽,洞口刚好有一 块山石挡着,从正面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有个洞,从侧面看,似乎也只是一条石缝。 谢大头当初选这个地方藏身,还真是用了些心机。 我爹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打开自己的铺盖。 寝宫里,我娘抱着包袱,静静地坐着,等待酒醉的我爹鼾声大起。 我爹紧紧地拥着我大爷留给他的那条军毯,眼巴巴地盯着洞口探头探脑的月亮, 我爹不敢翻身,怕瞅见寝宫里的日本娘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爹能听见自己的心在 扑腾扑腾地跳。我爹好想唱唱歌,让自己的心思别再胡乱跑。可是,他不敢唱。我 爹就在心里哼,哼着哼着,我爹的眼皮就发涩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从洞口移走了。我爹猛不丁地从梦里醒来,听到山洞外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冲出山洞。月光下,我娘抱着包袱 已经跑出老远。 我爹掏出弹弓子,摸起一块石子。 我爹喊:“你回来!再跑,我打你腿了。” 我娘回头看看,跑得更快了。 我爹举着弹弓子喊:“打你左腿!” “嗖”,我娘的左腿一弯,她差点摔倒。我娘有点奇怪,他的枪怎么不响?再 摸摸腿,没伤,就是皮肉有些疼。我娘回过头,山道上,我爹大步如飞地追来,我 娘看清了我爹手里的弹弓子,我娘乐了,我娘撒开腿,继续跑起来。 “站下,再不站下,我还打你。”夜晚的山谷中我爹的喊声清晰得像在耳边。 可是,我娘的脚步却没停下来。我娘才不怕呢,不过一把弹弓子。 “打你的右腿。”随着我爹的一声吼,我娘的右腿哆嗦了一下。 我娘忍着疼,死命地往前跑。 我爹又喊:“你站不站下,你不站下,我打你脑袋了。” 我娘有些犹疑。依他说打右腿不打左腿的准头,他要是想打自己的脑袋,大概 打不到脖子。就在我娘思量着怎么办的时候,我爹的脚步声跑到近前了。惊慌中, 我娘一扭身,往旁边的树丛钻去。 眼瞅着就要追上我娘了,我娘却一闪,没影了,紧跟着,我爹就听到了一声惨 叫。我爹紧跑两步,看见了身子悬在一棵树上的我娘。 那个山道旁边,其实是一个深涧。道旁有密密的树丛挡着,又是夜里,我娘不 知深浅,一步踏去,人就飞下去了。幸亏,一个秃秃的树杈挂住了我娘的袄襟子。 我娘像一个溺水者,双手双脚胡乱地舞着,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好“嗷嗷” 地叫唤。 我爹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把我娘抓上来,这时, 他听清了我娘的呼喊:“卡桑!卡桑!” 我爹立刻抽回身。 我爹跟自己说,这日本娘们是自己要跑的,摔死了,谢大头回来也不能怪俺。 我娘看见我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心里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她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叫着:“卡桑,卡桑!”我娘的哭声扯住了我爹的脚步。他回过头来, 冲着我娘喊:“嚎啥?能把你妈嚎来呀,还是能把你爹嚎来?” 我娘哭得更加绝望:“我的妈妈,死了,爸爸,也死了。炸,死了……” 我爹的心里动了一下。他犹豫了一会,试探着向我娘伸出手。可是,他胳膊的 筋都要抻断了,也够不着。我爹往下看看,涧底黑黝黝的,像一个魔鬼张大了嘴巴, 等着送到嘴边的美味。 我爹气呼呼地嘟囔:“叫你别跑,你非跑,瞅瞅,跑到鬼门关了吧?” 我娘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只顾“嗷嗷”地乱叫,手脚乱舞。 “你别扑腾了!你再瞎扑腾,就把树杈扑腾折了。这涧老深了,你掉下去,非 摔成肉泥不可!”我爹大吼着。 我娘停了下来,不再扑腾,哭泣却没法停止。 我爹找来一根树干,伸向我娘,可是,我娘看着树干,又看看身下的深渊,不 敢伸手。 我爹狠劲地撇了树干,骂道:“没用的东西!”就这一声骂,把我爹自己骂镇 静了。镇静下来的我爹很快就想出一个办法,爬到树上去,救下这个日本娘子。 他仔细地看着我娘悬挂的那棵树。那是一棵楸子,老树大概是叫雷劈了,只剩 下半截,横倒在空中。也许是因为老树的根还紧紧地抓着泥土,便有新枝从老树的 侧旁生出来。一年又一年,新枝有的已经有碗口粗了。吊着我娘的那枝树杈细一些, 小孩儿胳膊似的。我爹踩上去试了试,树枝颤悠得邪乎,估计他再爬上去,那树杈 指定得折。我爹仔细撒眸。旁边有一个树杈,粗倒是粗一些,可是,离这个日本娘 子有点远。我爹琢磨了半天,没别的法子,只好往那个粗一点的树杈上爬去。 悬吊在空中,没着没落的我娘眼巴巴地看着我爹。我爹在树杈上骑稳当了,就 把手伸向我娘。我娘试了试,差一点就能够着我爹的手了。我娘却收回手哭起来: “我抓不住!” 我爹沮丧地坐在树杈上。 我娘绝望地叫了一声“卡桑”,便用日语哭诉起来。 月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洒下来,有一片月光刚好落在我娘的脸上。我娘的脸, 纸一样白,一双泪眼里充满了,依恋。是的,是依恋。我爹听不懂我娘的哭诉,可 是,他看懂了我娘的眼神。我爹很奇怪,我娘的眼神为什么是依恋而不是恐怖,不 是哀伤。我爹没想明白,可是,他心里忽然有一丝疼痛。此刻的我娘在我爹眼里变 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仅仅是一个女人。我爹想了想,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撕成 布条,拧成了一根又长又粗的布绳子。我爹把布绳子的一头递给我娘,示意我娘把 绳子绑在自己腰上。 我娘乖乖地照着我爹说的做。 我爹冲着我娘竖起大拇指。命悬一线的我娘竟然破涕为笑。 我爹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到了树上。然后,又向我娘伸出了手。我娘试探着把手 伸给我爹。当我爹的大手把我娘的小手握在手心的时候,我娘忽然有一种很踏实的 感觉。她不哭了,不叫了,乖乖地把自己交给了我爹。我爹把我娘从树杈上摘下来 的一瞬间,我娘身子一沉,把我爹扯带得身子下坠,树也跟着一阵摇晃。这时,那 个布绳子起了作用,它帮我爹扯住了我娘。我爹两腿较劲,死死盘在树上,双手一 用力,拎小鸡一样,把我娘拎到自己身边。然后,慢慢地引导着我娘从树上爬下来。 当确信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时,我娘一把搂住了我爹,放声大哭。 不知道是因为身上没衣服冷,还是被我娘的拥抱吓着了,我爹哆嗦得筛糠一样。 这个时候,轮到我娘来管我爹了,我娘牵着我爹的手,回到山洞。我娘直接把我爹 领到她的寝宫,把我爹塞进她的被窝,然后,去给我爹熬姜汤。我爹毕竟还是年少, 连吓带冻,发起了高烧。我爹昏昏沉沉一场大睡,睁开眼睛时,刚好我娘正凑在他 脸前端详他。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我爹觉得眼前春光无限,世界美妙万千。 山洞外,一株达子香冲破残存的冰雪,爆开了绚丽的花朵。山洞内,两个年轻 人的心里也在草长莺飞。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春天啊,万物都在生长,花草,树木,青春,爱情,新的 生命。 那个时候,他们忘了国家、民族、战争、仇恨,更想不起什么使命、责任之类 的东西,仿佛世界都走远了。他们眼里、心里只有对面的那个人,只想把自己完全 交付给对方,只想把两个生命永远缔结在一起。藤缠树,树缠藤,任凭地老天荒, 海枯石烂。 有一天,我娘告诉我爹,大树的种子在她的身体里发了芽。她指着自己的肚子 :“这里,有了一棵小树。” 我爹激动得“嗷”地叫了一声,背着我娘跑到山顶上,冲着西斜的太阳咣咣咣 地磕了三个头。 肚子里的新生命这个活生生的事实,把我娘从梦幻一样的感觉中唤醒:“谢大 头回来了,怎么办?” 我娘的一句话,把我爹从云彩里扯到了地上。我爹的心摔得生疼。我爹忽然想 起了自己之所以能够和小美这般相亲相爱,是源于一份完全与他的行径相悖的责任。 而这份责任的背后,是更难以容下他和小美相爱这个事实的国恨家仇。 我爹颓然地坐在地上。 夕阳像一个哭累了的孩子,鼻涕眼泪还没抹干净,就倒下睡着了。我爹也想那 么倒下,可是,他是男人,他面前的女人肚子里揣着他的孩子,他不能倒下,他得 承担。不倒下,这个烂摊子又咋收拾呢?我爹想得脑瓜仁儿都疼了,也没想明白, 如何来面对眼面前的一切。 我爹把脑袋咣咣咣地往树上撞。 我娘扑上来阻拦。我爹眼里喷火:“你少管我。都是你们,跑俺们中国来干啥?” 我娘被我爹拨拉了个趔趄。 我爹瞪着眼睛跟我娘吼:“我爹,让你们日本鬼子打死了!” 我娘索性坐在地上哭起来:“我的爸爸妈妈也死了,让谢大头炸死的。还有弟 弟太郞,也死了。太郞好聪明,好乖啊,死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 我娘想起了她的亲人,止不住的悲伤让她泪水涟涟。我爹傻傻地看着我娘的泪 眼,想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与结果。 我娘嘤嘤地哭着,哭得天光渐暗,哭得月色迷离。山上的夜晚露水重,我爹担 心我娘的双身子,拉扯起她,回了山洞。 山洞再不是从前的山洞了,充溢其间的温馨和甜蜜悄悄地消散,尴尬、窘困, 甚至戒备重新回到两个人中间。我爹又开始守着洞口玩弹弓子,我娘虽然还是给我 爹做饭,可是,她常常会把饭做煳,因为她干活的时候总是走神。夜晚,他们不再 是相拥而眠。我娘故意磨蹭着,等我爹发出了鼾声,她才小心地钻进被窝,在面壁 而卧的我爹后面静静地躺下,脸冲着另一面洞壁。偶尔,有谁翻身碰到了另一个的 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顺势纠缠起来,可又不好火烫了似的马上躲开,就那么木然 地待一会,再悄悄地缩回自己的身体。乍暖还寒的冰冷随着夜色潜进山洞,潜进我 爹我娘的心里。 没事的时候,我娘常常瞅着自己的肚子发呆,她在想,那个正在生长的生命是 不是个孽种。可她多不愿意承认这是一份孽缘啊!她从心眼儿里往外喜欢我爹,喜 欢这个年轻健壮、憨厚善良的中国男人。她坚定地相信,自己对这个中国男人的感 情是爱情。而且,她还相信,尽管这个中国男人不会说爱,可是,他也爱着她,深 深地爱着。 不管咋的,总得活着。山上没吃的了,我爹带着我娘下山买粮。我爹不敢把我 娘自己留在山上,他怕山猫野兽或者什么歹人来袭扰我娘,更怕我娘趁他不在偷偷 跑了。冥冥中,他还有一种期待。我娘倒是很乐意跟着我爹下山,她想买些女人用 的东西。于是,他们决定去宁安城。我爹和我娘都没想到,这一次宁安城之行,竟 然让他们之间巨大的裂隙重新弥合起来。 宁安是一个古城,老名叫宁古塔,大唐时期,渤海国首都上京龙泉府就坐落于 此。那时的渤海国东临大海,西接边墙,南峙白山,北迂黑水,鼎盛一时。到了清 朝,朝廷在这里设置了宁古塔将军府,虽然原来渤海国的疆土大半被老毛子强占了 去,但宁古塔的政治经济乃至军事地位不减,依然是东北重镇。民国时期,这个古 城更加繁荣,作坊林立,商贾云集,一座座京式四合院,青砖绿瓦,古香古色。我 娘一走进宁安城,就被街头的风景吸引了,她欣喜地看着街上那些翘檐的小楼,镏 金的牌坊,人群熙攘的大商号、戏园子、电影院,就连街头那些摇着拨浪鼓的小货 摊也让她倍感新奇。他们走着转着,渐渐开心。忽然,街上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 争先恐后地往南城门涌去。我爹我娘让人流裹着,来到了南城门楼子下面。人群里 三层外三层围着,我爹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杂耍,想让我娘好好开开眼,就扯着我娘 往前钻。我娘也兴奋地挤着,挤出了一脸的汗水。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了,我娘看见 了一幕她此生此世永远也忘不掉的血腥场面。 几个日本军人正在砍中国人的头。 一个戴眼镜的日本记者手持照相机,守候在一边。当日本军人挥刀而落的时候, 那个记者迅速按下手中的快门。他大概是想抓拍一张人头砍下的瞬间,未倒的尸首 脖腔里往外喷血的照片。可是,他的闪光灯总是错过最佳的时刻,不是在喷血前闪 了,就是在喷血后才亮。他们只好一次一次地重来。日本记者很有耐心,日本军人 也诚意配合着。闪光灯闪后,只要日本记者摇摇头,日本军人就从旁边的一群被捆 着的中国人中揪出一个,摁跪在地上。 闪光灯“嘭、嘭”地闪着,一个又一个头颅滚到地上。热乎乎的鲜血濡湿了周 围的空气,让人觉得憋闷,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人开始呕吐。我爹两眼血红,他紧 紧地握着自己的拳头,我娘一只手让他握得生疼。我娘想喊,可是,她只是张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了。她被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惊骇得失魂丧胆,目瞪口呆。这时,日本 军人又拉出一个中国人。这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一个仅仅 有一两个月大的婴孩。年轻的母亲已经有些呆滞,她机械地被日本军人摁跪在地上, 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紧紧,紧紧地抱着她的孩子。孩子不知噩运当头,小嘴在 母亲的身上拱着,寻找着。日本军人挥起战刀的瞬间,我娘昏了过去。 我爹把我娘背回了山上。 我娘醒过来,就跪在了我爹面前,她不住地流泪,不住地说着三个字:“对不 起,对不起。” 我爹懂我娘在说什么,他也流泪了。 我爹把我娘抱在怀里,我娘把挂满泪痕的脸贴向我爹:“大树,咱们走吧。” 我爹问:“往哪走?” 我娘说:“离开这里。” 我爹又问:“离开这里去哪里?” 我娘说:“找一个不打仗的地方。” 我爹迷茫了。他生在这镜泊湖边上,长在镜泊湖边上,他的世界只有这么大。 现在,这个“世界”到处都在打仗,我娘说的那种地方在哪呢? 那一夜,我爹把我娘搂得很紧,生怕他一放手,我娘就化成烟飞了。 梦里,我爹看见我大爷他们了,我大爷精精神神地站在我爹面前,告诉我爹, 他们打了大胜仗。我爹往我大爷身边撒眸,寻找谢大头,我大爷说:“别找了,谢 大头死了,让冷枪打死了。”我爹激动得“嗷”地一声,抱住我大爷的脖子,却听 见我娘不是好动静地大叫:“你干什么呀?” 我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两条胳膊死死地勒着我娘,快把我娘勒没气了。 天亮后,当我爹看见我大爷二大爷还有谢大头神采奕奕地带着队伍往山上走来 时,他回过头,跟我娘说:“梦总是反的,这回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