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奶奶听我娘的故事,不掉泪,不叹息,只是每每我娘讲到我爹时,我奶奶就 会停下手里的活,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娘。听完了,我奶奶就趴在炕上端详着我,一 声声地叫着:“树儿,树儿。”我听不出我奶奶呼唤我的声音里有多少情感是属于 我爹的,我只知道那声音好听,好听得让人难过。长大以后,我一想起我奶奶叫我 的声音,我的心就让人揪了一下似的痛。 我奶奶听了我娘的故事,看我娘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媳妇,你真是个苦命的。” 我奶奶沉沉地叹息。 “娘,你也叫我小美吧。”我娘小声却真切地说。 我奶奶瞅我娘一眼,不应也不否。 饭桌子上,我奶奶把一只咸鸡子儿磕在我娘跟前:“媳妇,你吃。” 我娘把咸鸡子儿拿起来,放到我奶奶面前:“小美不吃。” 一个咸鸡子儿,娘俩你推我让了半天。最后,我奶奶只好亲自动筷子把大半个 鸡子儿都抠到我娘碗里,她自己掏干净了蛋壳,又仔细地把鸡子儿壳里面的那层软 皮儿一点点地撕下来。一抬头,自己的粥碗里一个蛋黄汪着诱人的油花。我奶奶就 叹息:“都说日本鬼子坏,俺媳妇心地不是挺好的吗?” 我娘低着头,慢声慢语:“小美是日本人,小美是好人。” 我奶奶当然不爱听这话,日本人都是犊子,王八蛋,畜生。我奶奶的不甘心诱 发了她一个大胆的设想,她对我娘的身世生出了怀疑:“媳妇,你是中国人吧?是 不是你爹娘生了你,又养不起你,让日本人抱走了?” 我娘被我奶奶气乐了:“那个不要我的娘就是你?” 我奶奶也乐了,乐够了,长叹一声:“唉,你说你,要不是日本人该有多好。” 我娘就跟我奶奶说,这世上有许多国家,许多民族,哪个国家都有好人,哪个 民族也都有败类。我娘说,她就是个日本好人,遇到了中国好人。我奶奶虽然觉得 我娘说的在理,可心里总还是有些遗憾。我奶奶就想把我娘改造成中国人。她手把 手地教我娘贴饼子,蒸窝窝头,做小米捞饭。我娘认真地跟我奶奶学,偶尔地,她 也会做上一次饭团子,让我奶奶尝尝。我奶奶吃了一个还想吃,嘴上却说:“有什 么好吃的,比我蒸的粘耗子差远了。”我娘也不争辩,隔三差五地再做一回。 灶上的活计教完了,我奶奶又教我娘做抿裆棉裤,斜襟大袄,打袼褙,纳鞋底。 我娘心灵手巧,我奶奶教她什么她会什么,而且,针脚密实。我奶奶在活计上挑不 出我娘的毛病,可她看着我娘的头发来了气。我娘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乌黑油亮。 我娘喜欢随意地披着头发,不编不扎,任头发脸前脑后地飘动。我奶奶说:“当了 媳妇,做了娘,就得把头挽上,披散着头发,干起活来碍事,再说,好人家的姑娘 媳妇哪有整天披头散发的,不像个正经人。” “小美不会。”我娘抚摸着的自己的头发,不忍心束缚它们。 “我给你盘。”我奶奶三下两下就把我娘的头发光溜溜地盘了一个疙瘩鬏。那 个疙瘩鬏跟我奶奶的一模一样,只是我奶奶的鬏是灰白的,而我娘的鬏黝黑黝黑。 我娘觉得疙瘩鬏坠得头皮发紧,不时用手指抠一下挠一下,我奶奶却瞅着我娘脑后 的疙瘩鬏无比开心:“这才对了。老马家的女人,就得利利索索的。”到了晚上, 我娘就把疙瘩鬏打开了。第二天,我娘没把头发挽成鬏,也没披散着,而是用一条 手绢系在脑后。 我奶奶瞅着来气,一抱柴火狠狠地摔在地上:“媳妇!” 我娘搅着锅里的苞米NFDA3 子粥,不抬头:“叫我小美!” 我奶奶把烧火杈子一扔,气哼哼地转身进了屋。 我娘自己烧火做饭。饭好了,我娘把饭端到桌子上:“娘,吃饭。” 我奶奶逗着我,不理我娘。 我娘扒开一个咸鸡子儿,抠到我奶奶碗里,鸡子儿壳顺手扔到地上。 我奶奶迅速地从炕上出溜下地,捡起鸡子儿壳,坐回炕沿上,小心地剥下里面 的那层软皮。我奶奶剥得很成功,软皮很齐整地撕下来了,鸡子儿的硬壳还好好的。 我奶奶把软皮放进嘴里,很香甜地吃起来。听着我奶奶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我娘爬 上炕,把自己的衣服包成一个包,又抱起我。 我奶奶停止了咀嚼,努力地瞪着那双细眯小眼:“媳妇,你这是要去哪疙瘩?” 我娘低着头:“娘,小美不好,小美不会梳头,小美要回家。” “啥?”我奶奶惊慌地跳下炕沿。她的脚刚好踩在鸡子儿壳上,鸡子儿壳碎裂 的声音格外清脆。“你回家?你回哪个家?这就是你的家!” 我娘抱着我,不吭声。 我奶奶有些恼怒,也有些愤恨,更多的是着急。她急中生智,扑上来,从我娘 怀里抢过我。说抢其实有些夸张,因为我娘并没有死抱着我不放。 我奶奶把我抱在怀里,似乎把胜券握在了手中,她长出一口气,开始了对我娘 的攻势:“媳妇,不是我这个当婆婆的说你,你是女人,女人嫁了人,生是婆家的 人,死是婆家的鬼。男人活着,男人就是你的天,男人死了,你的天有儿子给你撑 着,你还是马家的人。这是中国人的规矩!规矩你懂不懂?规矩就是,是人都得照 着做,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得照着做!” 我娘默默地站着。我奶奶以为我娘接受了她的说教,越发来神了。我奶奶把我 放到炕上,一边给我打开包裹,一边接着训导:“中国人啊,凡事都讲个规矩,不 像你们日本人,无法无天的,要不怎么大伙都叫你们小日本儿呢,那就是瞧不起你 们呢!做人没规矩,谁瞧得起?你们在家里没规矩,在外面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 瞅瞅你们日本人来中国都做些啥?杀人放火,抢人东西,祸害百姓,糟蹋女人……” 我奶奶数落得正在兴头上,一抬头,我娘不见了。我奶奶急忙追到外面,哪里 还有我娘的影子。我奶奶情急之下,喊起来:“小美!小美!” 我娘真的想走了,我奶奶说的那些话是她最不愿意听,也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她不想屈辱地活在这个家里,她离开我奶奶的小屋时,脚步是那么坚决,可是,她 没走出多远就犹疑了。屯子里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在哭闹,那样的哭声让我娘想起了 我。 我娘想起我,就走不动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我奶奶在喊她。我娘听得真真 的,我奶奶没喊媳妇,我奶奶喊的是小美。 我奶奶的一声小美把我娘召唤回来了。 两个女人之间的这一次较量,谁赢了呢?我不知道,反正,有奶奶有娘,我就 是开心的,我一开心,就把一泡尿浇在了被窝里,然后踢踏着小腿踩尿玩。直到我 奶奶察觉不对头,掀开被子,喝一声:“小祖宗哎,你又尿了。” 然后,就是我娘拎着被我尿湿的小褥子小被去洗,而我奶奶则在我的屁股上拍 一下,又亲一下。 日子又依着它原来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我奶奶不再瞅着我娘的长头 发生气,我娘却忽然有一天,坐在镜子前,把自己的头发盘了起来。我娘是比照在 家里穿和服时梳的头型给自己盘的头发。在我奶奶看来,我娘的头盘得真是差劲, 头发梳得不光溜,两个鬓角松松蓬蓬的,后面那个疙瘩鬏也不圆不鼓,软软塌塌的, 像个牛粪盘。不过,这牛粪盘也好过披头散发,我奶奶对我娘松松蓬蓬的盘发也就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就着了。 这一年,我娘十九岁。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最好的时光。 十九岁的我娘像一朵花到了开放的时候,虽然有风,虽然有雨,可它依然要绽 放,要飘香。我奶奶时常会盯着我娘那充盈着无限青春气息的身影出神。 一天,我奶奶带回来一个烟袋锅。这只烟袋锅,金黄的烟杆足足有一尺来长, 红红的玛瑙烟嘴儿像一粒樱桃,白铜烟锅锃亮锃亮的,比我奶奶抽的那只不知道要 漂亮多少。我奶奶把漂亮的烟袋锅递到我娘手里:“这玉嘴儿不凉,含在嘴里肉肉 头头的,媳妇,你抽抽试试。” 我娘接过来,学着我奶奶的样子去烟荷包里挖烟。我奶奶把着手教我娘把烟锅 里的烟压实了,又给她点上火。我娘吸了一口,立马呛咳起来。我奶奶做了什么错 事一样愧疚地看着我娘。我娘忍住咳,又抽了一口,依然还是咳,咳出了一脸的泪 水。 我娘倔强地再次含起烟嘴儿。 我娘终于学会了抽烟。没几天,我娘抽烟袋就抽得比我奶奶还凶。每天早上, 我家的头一缕烟不是从烟囱里升出来,而是在我娘的烟锅里冒出来,到了晚上,我 娘烟锅里的火熄了,黑夜才是真的到来了。 我奶奶教会了我娘抽烟,又教我娘喝酒。 晚饭桌上,我奶奶端来酒壶,热辣辣的烧酒倒在酒盅里,捧在我奶奶手上: “媳妇,你喝!” 我娘接过酒盅,低着头,一口喝干了。我娘一手捂着嘴,一手把酒盅伸到我奶 奶面前:“娘,再来一盅。”我奶奶就笑:“呵呵,媳妇挺有量。” 我奶奶给自己也倒上一盅:“来,娘陪你。” 我娘双手端盅举过头顶敬我奶奶。两只酒盅轻轻地碰到一起,声音很脆,很响。 喝过酒以后,我奶奶和我娘就睡得沉了,有时,我起来尿尿,喊了半天,她俩 都不理我。我只好自己摸着黑起来。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尿桶碰倒了,我奶奶和我 娘竟然都没醒。 长夜好过,日子难熬。我娘终于还是被人心疼了。 心疼我娘的人叫金大牙。 金大牙是巴掌沟的首富。 巴掌沟可不是巴掌大,方圆二三里的一片洼地,巴掌样伸展在一片山峦中。巴 掌沟有一富户,户主叫金大牙。要说,金大牙究竟有多富,大家也说不准称,不过 瞅上去,他家的院子比平常百姓家齐整些,房子大些,还有就是穿得周正些。至于 吃的,听说,他家也是过年才杀头猪,平常日子里,也不见有多少油水。金家有一 样巴掌沟谁家也没有的东西。啥?金牙。金大牙的嘴里有一颗金牙,一说话满嘴金 光灿灿。也许因为此,金大牙特别爱说话,人前人后,没有他说不到的人,讲不到 的事。而且,一开口指定是:“叫我说对了吧?” 那天,我娘背着一捆柴从山里回来。山里的天变得快,一阵疾风吹来一片乌云, 顷刻,大雨瓢泼。无处避雨,我娘只好加快脚步,却怎么也走不快。路,滑得踩不 稳脚。我娘挣扎着前行。一步踩空,跌倒在泥水中。 “你不能把柴火扔了啊?!” 一个声音带着愤怒穿透风雨。我娘还没看清说话的人是谁,一只有力的手已经 扯去了她身后的柴捆。我娘从泥沙中爬起来,认出那个人是金大牙。前面不远的岔 路口上停着他的马车。 金大牙把柴捆扔在马车上,回头看了我娘一眼。又回头看了我娘一眼。湿湿的 头发,衬托着我娘细白嫩滑的脸,湿湿的衣服现出了我娘青春但孱弱的身形。湿湿 的我娘,拨动了金大牙心中的一根弦,他,心疼了。 雨天过后,我娘进山砍柴,回来的路上,再次“巧遇”金大牙。那一天,风和 日丽。金大牙的马车超过我娘后,停在路边。金大牙等我娘走近了,才从车上跳下 来,也不说话,伸手从我娘背上摘下柴捆,扔到车上,然后,一扬下巴,示意我娘 上车。 我娘站着不动。 金大牙坐到车辕子上,回了头跟我娘说:“反正车也是空着,你上来吧,顺脚。” 我娘确信金大牙没有别的意思,才坐上马车。我娘的腿耷拉着,随时能跳下车 跑掉的样子。其实,我娘的担心真是多余,直到进了村子,金大牙竟然一反常态地, 没跟我娘搭讪一句。 金大牙不说话,嘴里却不闲着,扯开喉咙唱了二人转《游西湖》: 悲悲切切哭了一声夫, 悲悲切切哭了一声夫, 哭了一声许郎夫, 你咋不像以往当初, 想当初游西湖, 天降大雨你我二人船搭船头搭船借伞成夫妇哎哎嗨哎哎呀…… 唱完《游西湖》,金大牙又唱《清水河》: 一更鼓儿天哪, 大莲我好心酸哪, 埋怨声二爹娘, 还抽那个鸦片烟哪, 怕耽误了小奴家青春时呀, 人过了那青那春哪里去找少年哪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