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娘听不懂金大牙唱的是啥,可那个曲调却不知不觉地感染了我娘。大马车悠 悠晃晃,金大牙哼哼呀呀,我娘眼里泪花闪闪。 车进村口,金大牙喊了一声“吁——”马车停了下来。我娘跳下马车,从车上 拿下柴火,想了想,对金大牙说了声:“谢谢。”金大牙话不搭茬儿,人不回头。 我娘背着柴火,慢慢地往家走。 路还是早上刚走过的路,可是,可是啊,我娘走得好难!我娘的眼前总是闪着 金大牙扬起下巴,让我娘上车的动作。那个动作,让我娘觉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 后来,我娘打柴回来的时候,就经常会遇到金大牙。金大牙还是不说话,只是 超过我娘后,停下来等我娘。待我娘走到近前了,他跳下车来,摘下柴捆,扔到车 上,然后,一扬下巴。 他的下巴,在那条山路上扬了多少回,能数得过来,可是,在我娘的梦里扬了 多少回,谁能数得清呢?金大牙的下巴扬得我娘夜里心里的梦都多起来。人的心里 有了梦,日子就有了盼头。我娘的心里有了梦,脚步就轻盈起来,眼里的波光也灵 动起来。 巴掌沟,多大的地界啊。金大牙的马车怎么总是遇到马家媳妇啊?世上的巧事 咋那么多啊?大家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的结果是金大牙的老婆跟金大牙闹起来了。 而我奶奶在听说这些传言的那天晚上,第一次,自己端起了酒杯,没让我娘。 我奶奶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把我娘的脸喝得通红。我娘忐忑地望着我奶奶, 想说什么,可是,我奶奶瞅都不瞅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我奶奶心里的苦说不出 来,她有一种很强的失败感,她似乎明白,先前自己做的事,不过是糊弄了自己, 而她还以为,自己把别人糊弄了。 傻呀!我奶奶悲伤地举着酒杯,一杯一杯地往自己的肚里灌烧酒。我奶奶端着 酒杯的手,渐渐不稳,喝到嘴里的酒,渐渐比洒到外面的少。我娘想把酒壶拿起来, 可是,我奶奶的手死死地按着酒壶。我娘的眼泪扑簌簌地挂了满脸,她顺着炕沿, 跪在我奶奶面前:“娘,小美错了。” 我奶奶扔了酒杯,倒在炕上,睡着了。 我奶奶睡了三天。三天后,我奶奶醒过来,看见我娘挽着跟她一样紧紧实实的 疙瘩鬏,垂着眼,里外屋地忙活着。我奶奶看着我娘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井一样, 汪着沉沉的死水。 唉,唉!我奶奶深深地叹两口气,两行清泪悄悄地落下来。 金大牙用了什么法子,制服了他的老婆,巴掌沟的人不知道。反正,大家看到, 金大牙很坦然地带着几块绸子,几斤挂面来我家串门了。 金大牙进门的时候,我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他的影子,我娘站起身,甩 着手上的水珠,进了屋。 金大牙看我娘没理他,以为我娘是不好意思,就笑着往里走,边走边大声地说 着:“马家大娘,我来看您老人家了。” 我奶奶盘着腿坐在炕沿上抽烟锅。听到金大牙的声音,人不动窝,脸不变色。 直到金大牙的人影落在炕前的那角地上,她才欠欠屁股。 金大牙把东西放到炕桌上。那些东西,是巴掌沟里大姑娘定亲也看不到的稀罕 物件。金大牙放东西的时候,神情骄傲。可是,我奶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金大牙 一脸甜蜜的笑容,坐在我奶奶的身边:“马家大娘,您是个爽快人,我呢,也不得 意绕弯子,我和小树他娘的事,我也不想请媒人了。虽说,这做小有点委屈了她, 可她也不是黄花闺女,是不是?您呢,也不用担心,往后啊,您就是我的娘,您家 的日子我包了,我保证不让您像以前那样,苦熬苦挣的。” 我奶奶把烟锅使劲在炕沿上磕了磕,从疙瘩鬏里拔出拴着琉璃球的钢针,边在 烟杆里挑着,边开了腔:“小美呀,咱们娘俩晚上吃面条吧。这挂面,我有多少年 没吃了,真是稀罕呀。” 金大牙笑得更得意了:“看您,不就挂面嘛,您爱吃呀,以后,我就供着您, 您随便吃。” 我奶奶扭过脸冲着金大牙笑笑,又忽地收起来笑容:“俺怕折寿!” 金大牙没弄明白我奶奶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接不上话。我奶奶把手里的 钢针插回疙瘩鬏,把烟荷包袋在烟杆上绕了绕,往腰后一插,跳下炕,小脚捶地, 扭搭扭搭,出去了。 金大牙自己守在屋里,半天不见我奶奶回来,看着我娘又在院子里洗起了衣服, 就讪讪地走出屋子,想跟我娘搭话。我娘见他出来,拎起水桶进屋摇水。我娘身子 一拱一拱地,很吃力地摇着辘轳把,那个姿势,让金大牙心疼,也让金大牙心痒, 他快步走过来,想帮忙,他刚挨着辘轳井跟前,我娘就松了手。吊到一半的水桶失 了重,辘轳把飞一样地自己旋转起来,金大牙脸色灰白地倒退了好几步,等他醒过 神来,我娘人已经回到院子里了。 金大牙有些不高兴,他沉了脸往外走。不想,我娘却喊住他。金大牙心下一笑, 转身的动作很优雅,很傲慢。可是,当他转过身来,看清我娘时,他的心凉了。我 娘一脸凛然地拎着他带来的那些东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娘就把东西塞到他怀 里,一转身,回了屋里。 巴掌沟的人都看见了,那天的黄昏,金大牙灰溜溜地从我奶奶家走出来。巴掌 沟的人没看见,我娘站在辘轳井那摇水,辘轳把千斤重,拽得我娘成串的眼泪掉进 了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