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奶奶依然还是经常出门,一走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她不在的时候, 我娘时常抱着我,去屯子边上等她。 有一次,我奶奶又往一条小布袋子里装窝头,我娘看着外面狼嚎一样的“大烟 炮”,按住我奶奶的手:“娘,让小美去吧。” 我奶奶愣了一下,扒拉开我娘的手。 我娘心疼地看着我奶奶推开门,小脚一捶一捶地走进风雪中。我娘抱着我回了 里屋。我娘在我奶奶的柜子里翻出一件皮袄。那是我爷爷留下的物件,小羊羔皮的, 又轻又软又暖和。我娘把皮袄袖子撕下来,把我装进去,外面又包上被子,就背着 我出了门。 我奶奶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狂风吹着雪粒子直往我奶奶的脖子里灌。 我奶奶只好背过身来,倒退着走。我奶奶转过身的一瞬间,惊讶地差点没滑倒。她 看见我娘背着我,远远地追过来。 我娘的脸上让风雪吹得像红心萝卜。我奶奶冲着我娘大吼:“回去!” 我娘脚步不停。 我奶奶捶捶地跑过来,先掀开被子看看我,然后使劲地推了我娘一把:“回去!” 我娘不吭气,站着不动。 我奶奶急了:“你跟着我干啥?” 我娘开了腔:“娘,让小美替你去,要不,小美就跟着你。娘,小美,小树, 死也在一起。” 我奶奶情愿自己死,也不愿意我死。我奶奶妥协了。她把我从我娘的背上解下 来,然后把自己手里的包袱交给我娘。 我娘顶替我奶奶走进风雪弥漫的大山。 后来,我娘知道,她那次送的信,让抗联消灭了一个小队的鬼子。 我娘得知这个消息时,脸上寡淡得几乎没有表情。或许,这个结果是她接替我 奶奶去送信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了。但是,当事实真的来到时,我娘是那么不情 愿接受。我娘的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我奶奶猜不出,可是,我奶奶知道这 个对于她来说的好消息,在我娘的心里激起的绝不会是兴奋和快乐。 我奶奶看着我娘,叹了口气:“不让你去,不是信不着你,是怕你心里拐不过 这个弯。瞅瞅,到末了你还是心里不得劲吧。唉!” 我娘猛不丁站起来:“娘,我不后悔!” 我娘动作大了点,差点把饭桌子掀了。我奶奶急忙放下饭碗,抱起我。我娘却 又轻轻地坐下,一双手使劲地绞着:“娘,我不后悔。真的。我是想,是想,这仗 不能一直打下去。”我娘忽然瞪起了眼睛,盯着我奶奶:“娘,两个人打架,要是 有一个打赢了,就不会再打了吧?” “应该,不会了吧?”我奶奶寻思半天,很模糊地回答我娘。 我娘激动得眼里含泪:“两个国家也这样吧?” 我奶奶不明白我娘的意思,瞪着眼睛瞅着我娘发愣。我娘忽然觉得自己说话费 劲了:“娘,不管是谁,打赢了,仗就不能再打了,对不对?不打仗了,就不能再 死人了,对不对?” 我奶奶被我娘问住了。我奶奶的心里一直燃烧着仇恨,我奶奶让儿子参加抗联, 是想给被鬼子打死的我爷爷报仇,结果,三个儿子都死在了抗联的队伍中。儿子们 死了,我奶奶就亲自上阵,虽说她没动枪没动炮,但她在帮助抗联打鬼子。如今, 我娘也在帮助抗联做事了。这看起来似乎是好事,可是,我奶奶没有想到,我娘的 脑袋里转着那样一个主意。那个傍晚,我奶奶被我娘的诘问弄得有些迷糊。我奶奶 回答不了我娘,我奶奶也不知道这仗还能打多久,打到最后,谁是赢家。不过,我 奶奶还是愿意相信,这仗,最终是中国人打赢。我奶奶还想着,要为他的亲人报仇。 想到报仇,我奶奶的眼前就浮现出我爷爷和我大爷、我二大爷、我爹的影子,想到 许多死去的她认识的抗联战士。 我娘也想起了我姥爷、姥姥和舅舅,想起了,因为她送的信而被打死的日本兵。 那个傍晚,我奶奶和我娘一直坐在饭桌子前,她俩都没吃多少饭,却坐了很久 很久。 小孩子就像春天里的小树,见风就长。何况我就是小树。我除了皮肤像我娘一 样白以外,眉眼、身相跟我爹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当然,这话是我奶奶说的。 我奶奶疼我到骨子里,护眼珠儿一样地护着我。我淘气惹恼了娘,如果奶奶在跟前, 娘也是不敢言语的。好在,我淘归淘,却从不惹是生非。就一次例外。可那一次例 外,也让巴掌沟的老少爷们怕了我奶奶。 金大牙有一个宝贝儿子和我差不多大,叫金小宝。金小宝哪都好,就是手欠, 爱薅别人的小辫儿。巴掌沟的男孩子小时候都在后脑勺下面留一小撮头发,编一根 细细的小辫儿,说是“万人薅”,意思是在阳间有成千上万的人薅着这孩子,阴间 的鬼呀神呀的,就不容易把这孩子掳去,图的是孩子好养活。这小辫儿说是万人薅, 平日里,都是大人这个摸摸那个扯扯,逗着孩子玩,不会薅疼人。可金小宝要是薅 上人家的小辫儿,轻的,把人薅个趔趄,手重点就是一个仰八叉。我也让他薅疼过 好几回。 那天,我和锁柱儿、二蛋他们正在一墙根儿下玩倒立,金小宝来了。金小宝也 跟着我们倒立,可他太胖了,根本立不起来。他有点扫兴,淡不叽儿地站在一边, 抽冷子扯住我的小辫儿。我正向前扑着身子要倒立,没防备他在后面使坏。两股相 反的劲儿一较力,我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后脑勺火烧火燎地疼,我想我的小辫儿一 定让金小宝薅折了。我龇牙咧嘴,一个高跳起来,扑向金小宝。别看金小宝比我壮 实,真支巴起来,他才不是个呢。我几下就把金小宝骑在身子底下了,我的拳头一 下跟着一下地落在金小宝的胖脑袋上。金小宝吃了亏,“哇哇”大哭起来。金小宝 的哭声召来了他爹。金大牙攀亲不成,心里早对马家存着气。如今,我又骑在他儿 子身上,新仇旧怨涌上来,他一时火起,伸手扯着我的耳朵,一直把我扯到我家门 口。一路走来,看热闹的乡亲跟了一屁股。 “叫我说对了吧?这没爹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大伙都瞅瞅啊,老马家的人真是 当土匪当惯了啊,屁大点儿的孩子就知道欺负人。”金大牙望着我家院子,高喉大 嗓地嚷嚷着。 我奶奶从屋里颠出来,一看金大牙死死地扭着我的耳朵,脸色立刻就变了。她 扑上来,劈手把我从金大牙手里抢过来,搂在怀里。见到奶奶,我忍了半天的眼泪 终于掉了下来。我奶奶一边查看着我的耳朵,一边沉着脸对金大牙说:“小孩子做 错了什么事,当长辈的说两句就说两句,咋还下死劲薅孩子的耳朵?你瞅这耳朵让 你薅的!再说了,孩子有错,你说孩子,他老子又没惹你,你嚼死鬼的舌头,不怕 走夜路鬼绊脚吗?” 金大牙被我奶奶呛得脸发紫:“叫我说对了吧?小孩子懂什么呀?小孩子做事 都是跟大人学的,这小崽子敢欺负人就是随你们老马家的根儿!叫我说对了吧?你 们大伙瞅瞅,老马太太多刁多泼?我们金家男人还没死光呢,要是男人死光了,你 们还不得骑小宝头上拉屎啊?” 金大牙话里藏刀,直刺我奶奶的心窝子。我奶奶的小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我 奶奶把我扯到眼前:“树儿,告诉奶奶,你欺负人了吗?” 我哭着告诉奶奶是金小宝薅我在前,我还手在后。 “金大牙,你听见了吧?是你儿子先动的手。是,你说对了,老马家的男人是 死了,可没死绝!我还有个大孙子!我孙子淘气,可不讨厌!他淘的是男孩子的气, 不会发贱去扯人家的小辫儿。” “照你这么说,是我儿子手欠发贱了?” “你扯二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屯里谁家孩子小辫儿没让你儿子薅过?你 自己儿子平时吃干的,拉稀的,你不知道,可他有啥毛病你还不知道吗?啊?大伙 说说,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呀?” 我奶奶的话在乡亲们中得到回应,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金大牙脸上 挂不住,扯过儿子审问:“你说,到底你们两个谁先动的手?” 金小宝被他爹的神色吓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我:“他!” 金大牙露出一丝冷笑:“叫我说对了吧?是你家小树先动的手。得了,老马太 太,我知道你厉害,我不跟你计较了,省得叫人说我欺负孤儿寡母。小宝,咱们回 家吧,爹给你炖肉吃去。” 金大牙再次不露声色地往我奶奶心上扎了一刀,然后,扯着小宝,一脸轻蔑地 转身离去。看热闹的乡亲们,觉得一场戏没了,也跟着要散开。 我奶奶突然大喝一声:“姓金的,你给我站住!” 金大牙回过头:“怎么着,老马太太,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来能耐了?” 我奶奶脸上的皱纹抽搐着:“姓金的,你不能这么欺负人!我们老马家没有顶 门的男人,可老马家的人敢作敢当!”我奶奶说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仰望 青天,直着嗓门吼:“老天爷,我孙儿要是撒了谎,要是他先动手打了金家的小宝, 不出三天,让他不得好死!” 众人被我奶奶的举动惊得瞪大了眼珠,张大了嘴巴。邻居老孟头端着饭碗,趴 在墙头看热闹,一口面条嘴里一半,碗里一半,呆住了。 打柴回来的我娘,看清了眼前的事情,双肩一抖,卸下背上的干枝子,一把扯 过我,“扑通”,“扑通”,我娘和我也跪在我奶奶身边。 有人过来扶我奶奶:“小孩子打架,你发这么毒的誓干啥?你可就这么一个孙 子啊!” 我奶奶的两条腿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她不动不摇,脸色铁青,一双小眼逼视着 金大牙:“姓金的,你是顶门顶户的男人,你敢起誓吗?” 金大牙一脸尴尬:“我都说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还起什么誓?” 我奶奶不依不饶:“你喷完粪了喝蜜糖,你那还是嘴吗?你刚才说什么了?做 什么了?”我奶奶把我扯到怀里,扭着我的脸,把我那只红肿的耳朵露给大伙看。 金大牙一脸苦笑:“行了,行了,老马太太,我领教了,你厉害,你厉害。好 男不跟女斗,我服了你了,行不?” 我奶奶笑了,可那笑容分明含着刀喷着火:“好男?你要是还觉着你自己是个 男人,你还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你今天就跟俺一样,起个誓!” 我娘跪在我奶奶的身边,一双好看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金大牙。金大牙看到 了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蔑视,要崩溃了。他无助地看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人 一个孩子,再看看周围的一双双眼睛,他明白自己已经被我奶奶和我娘逼到了绝处, 他不能再躲了,再躲,他今后就没法在巴掌沟活人了。金大牙赌气地跪到我奶奶和 我娘身边:“起什么誓,你说吧!” 我奶奶双手合十:“老天爷啊,你听好了,我的树儿和金家的小宝打了架,他 们哪个撒了谎,哪个先动的手,就让雷劈了他,狼掏了他,飞弹打死他,十天之内, 必不得好死!” 我奶奶说完,双手扶地,磕了一个头。我娘也跟着她,双手扶地,磕了一个头。 我娘磕完头,站起来,扶起我奶奶,扯起我,头也不回地进了家。 回到屋里,我以为我奶奶会再次审问我,究竟是谁先动的手,可是,我奶奶一 骗腿,坐到炕沿上,拔出裤腰上的烟袋锅。我惶惑地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什么,该 做什么。我奶奶把烟锅里的烟按实称了,叫我:“树儿,来,给奶奶把烟点上。” 我凑到奶奶身边,一边给奶奶点烟锅,一边偷眼打量奶奶,奶奶也正看着我。 奶奶的脸色平静,眼神慈祥:“树儿,你今天做得对。你是男人,男人可不能当熊 包,不能当软蛋。以后谁再欺负你,你一定要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奶奶,点点头,说:“奶奶,我记住了。” 我奶奶又说:“树儿,你真记住了?你是马家的后,马家的人说话算话,吐口 唾沫,也要把地砸个坑!” 我重重地点头。我奶奶摸摸我的头:“树儿,灶坑里我给你埋着土豆呢,去吃 吧。”奶奶说完,不再理我,闷了头抽烟。我欢快地跑到灶前,从灰烬中扒出几个 烧好的土豆,剥去焦煳的外皮,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的烧土豆 似乎格外的好吃。我把土豆揣进兜,跑到院子里,爬上那棵老榆树。老榆树粗得我 一个人搂不到它的一半。老榆树很老很老了,我奶奶说,她进马家门的时候,老榆 树就这么粗这么壮了。老榆树有一个洞,洞口开在树杈上,我发现那个洞以后,就 经常藏到里面玩。有时候,玩久了玩累了,我就在里面睡上一觉。直到我奶奶或者 我娘“梆梆”地敲树把我敲起来。 那天,我躲在树洞里吃烧土豆,听见院子里我奶奶和我娘在说话。 “娘,小孩子的事,咋那么当真?” “事是小孩子做下的,可话是大人说的,金大牙明摆着想欺负咱马家没男人。 今儿这口气咱要是咽下去了,往后他指不定还要咋的呢。做人,啥时候都不能叫人 瞧扁了。” 我娘叹气:“唉,你就敢咬定,树儿没撒谎?” 我奶奶口气坚定:“自个儿的孩儿是啥性体自个儿知道。树儿是淘气,可他不 讨嫌,不撒谎。树儿……树儿他要是真说了假话,那,就活该咱马家遭报应!我认 了!” 我一个激灵,一泡尿尿在了树洞里。 麦子开镰的时候,小鬼子进了巴掌沟。他们是来收“出荷”的。以往,小鬼子 进屯多是住在金大牙家。金大牙虽然搭些吃喝,但靠上了日本人这棵大树,金大牙 的腰杆还是壮了许多。许是金小宝也知道日本人的到来,对他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 情,所以,那天他看见小鬼子进屯,扭头就往家跑,边跑边欢呼:“爹,爹,日本 人来了!日本人来了!”小鬼子哪里知道他跑什么,又喊什么,还以为村里埋伏着 抗联,金小宝是要给抗联通风报信呢。鬼子小队长冲着他举起了王八盒子,“咣” 的一枪,金小宝一个狗抢屎扑在地上,断了气。 金大牙为日本鬼子做事,日本鬼子却打死了他的宝贝儿子。金大牙有苦难诉, 有冤难申。 细心的人算了一下,金小宝死的这一天,距我奶奶起誓的那天刚好十天。 巴掌沟的人被我奶奶的这张嘴骇得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