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个时候,父亲在三十里外的果园工作。他也住在那里,半个月左右才回来一 次。每到他快回来的日子,我就到路口的电线杆子下等他。那是一条黄土路,自北 向南穿过村里,算是一条大路,那时车辆很少,有一辆拖拉机开过来,就让我们这 些小孩兴奋不已,在后面跟着跑,看谁能爬上后面的车斗。路是坑坑洼洼的,拖拉 机开得不快,跑得快的小孩冲上去,扒住车斗就能爬上拖拉机坐一段,等到了村南 口的小桥,再一跃而下。能爬上车斗的小孩,总是很得意,走回来,嘴里学着拖拉 机的突突声,让人很羡慕。没有拖拉机开过的时候,我们就在路口自己玩,那里有 两棵歪脖的枣树,还有一口井,我们就爬到枣树上去,往井里丢石子,或者自己玩 跳房子,投沙包,摔四角,等等。 天快黑了,一起玩的小孩都走了,回家吃饭去了,我就一个人站在电线杆子下, 等父亲回来。父亲每一次回来,都是在黄昏时分,他骑着自行车,从北边过来,我 站在那里,就伸着脖子,向北望。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北边过来,我都会瞪大了 眼睛,慢慢地,人影越来越大,我看清了不是父亲,心里就很失望,有时会忍不住, 拿小石子投他的背影。有下了晌的村里人,从路上过,看到我,会问,“二小,在 这儿等你爹呢?”或者,“二小,你爹今儿回来呀?”我有时应答一声,有时啥话 也不说,不错眼珠地盯着北方。有时等到天黑透了,父亲还没有来,我知道这一天 没什么指望了,就踢踢踏踏地往家里走。 等到夕阳西下时,父亲终于出现了,他弓着身子,骑着车在向这边走来,漫天 的霞光映红了他的身影。看清了是父亲,我便飞奔着,跑去迎他,跑到他身边已经 气喘吁吁了。他下了自行车,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把我抱到自行车的大梁上,推 着车子向家里走,一路和村里的人打着招呼。坐在大梁上,我的手也不闲着,一会 儿翻翻挂在车把上的黑提包,一会儿翻翻 缝在大梁上的褡裢,那里有时会有几个苹果,那是父亲从果园里带回来的,有 时会有几个烧饼或一兜羊肉包子,那是父亲从集上路过时买的。我坐在梁上,听着 父亲跟别人说话,就迫不及待地啃起了苹果。车子拐到了我家的胡同里,我便从大 梁上出溜下来,手里抓着苹果,飞快地向家里跑,我要把父亲回来的消息第一个告 诉家里。跑到院门口,我就嚷了起来,“娘,娘,我爹回来了!”母亲和姐姐在屋 里做活,听到我的喊声,也都迎了出来。这时父亲也进了院子,把车子放在堂屋门 口的西边,姐姐去压水井里压了水,端到香椿树下的杌子上,父亲在那里洗手洗脸。 母亲和父亲说几句话,就忙着做饭去了。 那顿饭总会很丰盛,母亲会炒一碗葱花鸡蛋,或者切一块过年时腌下的腊肉, 给父亲下酒。那都是我们平常舍不得吃的,端上桌,我的筷子就不由自主地伸了过 去,“啪”的一声,我的筷子还没有搛到肉,就被姐姐打了一下。她白了我一眼, “给爹炒的,又不是叫你吃哩。”我哼一声,“要你管呢,我就要吃。”说着继续 把筷子往前伸,姐姐又要打,父亲把她拦住了,看着我们笑着说:“让他吃吧,你 们也都吃吧。”说着,端起酒杯继续喝酒。 父亲爱喝酒,每次都要喝到半斤才算够,那时他喝的是兰陵二曲或冠宜春,是 我们那个地方出的酒,不贵,不过也不是经常能喝到,村里那么穷,谁家能够经常 喝酒呢?只有来了亲戚朋友,才会去买一瓶,或者干活实在太累了,才喝一点解解 乏。不过,每次父亲快回家的时候,母亲都会让我到代销点买一斤酒,留着让他喝。 父亲喝酒的时候,有时会逗我,让我也跟着他喝,或者是他拿筷子蘸一下让我吸, 或者就端起酒杯,让我抿一点。最初我喝一点酒,就辣得不行,嘴里哈着气,摇着 手,连连说辣,父亲看着我的样子,高兴得笑了起来,说:“辣呀,快吃一口菜压 压。”说着,搛一块肉填到了我的嘴里,我就大口咀嚼起来。或许是贪恋着吃一点 酒肴,或许是父亲的鼓励,让我觉得喝酒很好玩,或者,是一种本事,慢慢地,我 也不怕辣了,以后父亲再回来,我还会蹭着找他要酒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