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那里的规矩,喝酒和吃饭是分开的,喝酒是喝酒,只有菜肴佐酒,等喝完 了酒才吃饭,才吃主食。父亲在家里,也是这样,他喝酒时只吃一点菜。我们小孩 就不管这个了,就着父亲的酒肴就开始吃饭了,所以等父亲喝完酒,吃饭时,菜都 剩下没有多少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母亲让我们少吃一点菜时,他总是说,“让他 们吃吧,吃吧。”父亲喝酒很慢,吃饭却很快,放下酒杯,抓起馒头,一会儿就吃 完了。 饭后,我们一家人就围坐在一起说话。夏天是在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下,坐在 小板凳上,或者铺上一床竹席子,或坐或躺;冬天呢,就围坐在炉子边,看着火苗 一蹿一蹿的,那种炉子是用红砖盘起来的,一米见方,像一个小桌子,中间是炉子, 边上还可以烤东西,烤红薯,烤花生,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坐在那里,母亲谈起地 里的活,谈起亲戚邻里家的事,谈起我又怎么不听话了,父亲呢,听着,也讲一些 果园里的人和事,双喜叔、张义叔、梅姑,等等。在那昏暗的灯光下,父母的絮语 琐细、家常、温暖,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想来,父亲讲起的果园对我最有吸引力。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的视野是 多么狭小,他认识的都是身边的人,他最远也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他以为世界就 这么大,他不知道三十里路有多远,也不知道果园是什么样子,对于他来说,那是 一个多么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像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梦。父亲的讲述,让我对果园充 满了向往,那里仿佛是一个神奇的新天地。我想象着,那里有一株株的苹果树,有 的树上开着花,有的树上结着果,花是七彩的,果实是红里透白,在风中轻轻摆动, 人们在那里是多么好,在树行之间散步、游戏,玩累了就随意爬上一棵树,摘苹果 吃。有一次,我在梦中走进了果园,爬上了一棵苹果树,那么多苹果都在枝头摇曳 着,像在朝我招手,我高兴极了,想吃哪一个就摘哪一个…… 我想到果园去,这个愿望像一颗种子似的,在我心中发了芽。每次父亲要走时, 我都缠着他,让他带我走,可他总是不肯,只是让我在家好好听话,他回来时再给 我带好吃的。我大伯家的四哥经常逃学,有一次大伯痛打了他一顿,可他怎么说也 不上学了,最后没办法,就说让他去父亲的果园去干活。那一天,他们是坐马车走 的,马车停在胡同口,天上飘着细雨。父亲和母亲说着话,姐姐拉着我的手,大伯 大娘还在数落着四哥,四哥穿着一身新衣裳,抱来他的铺盖卷,放在马车上,坐了 上去。我想着四哥很快就要去果园了,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委屈,趁姐姐不注意, 我也爬上了马车。四哥比我大十多岁,是个大孩子了。他像个大人似的逗我,“二 小,跟我一起走吧?”我高兴地说:“行,我跟你走,我找个地方藏起来。”说着, 我躲到了铺盖卷和一张桌子之间,冲四哥做了个鬼脸,四哥对我眨了眨眼,这是我 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从缝隙中偷偷看见,父亲终于说完了话,手执一条鞭子走过来, 他坐上马车,喝了一声“驾”,马便走了起来。我想这次总算能去果园了,在心里 都笑出了声。可是没走多远,姐姐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大声地问:“你们见到二小 了吗?”父亲勒住缰绳,说:“没有啊。”姐姐在车上东瞧西看,终于发现了我, 说:“不是在这儿藏着吗?小四儿,快把他抱下来。”四哥只好把我抱起来,交给 了姐姐,我哇哇地哭着,踢腾着腿不肯就范,可是终究没有姐姐的力气大,她紧紧 搂住我,让爹赶车走了。我在她怀里一直哭着,看着父亲的马车越走越远,在雨中 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