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节后史贞芬接着给生物系上现代史,进教室前她还在想,对那个青春小痘痘, 是痛斥他,还是视而不见呢?但那家伙根本就没来。教室里学生寥寥,扫一眼能把 每个人看清。做贼心虚,她想。之后的课,这个学生也一直没来,仿佛他当初的出 现,就是为了说出那句“宋庆龄”,随后就心安理得地消失了。 戴相国把皇城广场的小户型卖了,又托了拐弯抹角的关系,请吃、送礼、磕头 作揖,好不容易把钱递进了行知中学。这件事,总算办妥了八九成。晚饭时,戴相 国说起这事,还额头冒汗,既得意,又觉得好险。 但,戴金碧把碗一推,淡淡说,“我不上行知中学了,我要上重大附中。” “你说什么?” “就是重庆大学附中。” “你!你为什么要给大人添这么多麻烦?” “你刚才还说,再多麻烦你们都会替我处理嘛。” 戴相国抓起汤勺就往自己头上砸!史贞芬赶紧把他的手抓住。“Anna,赶快给 爸爸认个错,说刚才是瞎说。” “我从不说瞎话,我认什么错!”戴金碧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发疯似的揪, 还仰天大叫,“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什么错啊!” 戴相国当夜失眠,明晨没吃饭就夹了公事包去拜访戴金碧的班主任,如实说了 女儿的愿望,又问女儿最近有没有异常。班主任是个温和的中年女老师,她说异常 倒没有,但她会多做些了解。戴相国请她谈谈对女儿的总体评价,她犹豫了一下, 他忙说,没关系,我只想听客观真实的。班主任就说,戴金碧优点是有的,不足也 明显,主要是“骄傲、成绩差、不合群”。戴相国大怒,心里连骂“蠢婆娘”!但 还是微笑道,“这娃娃,我回去好好批评她。”临告辞,又问重大附中怎么样?班 主任说,听说很不错。 戴相国回了办公室就拨长途,通过重庆114 把电话打到了重大附中招生办。那 边说,有住宿部,接收外地生,但最好来当面谈一谈,也看看学校的环境。又问他 女儿目前在班上的情况,戴相国简要回答:“鹤立鸡群。” 重庆和本城有一条铁路和一条高速公路相连,三百多公里,火车逢站必停,要 走一夜,长途大巴则跑五小时。时间抵近6 月,戴相国焦躁不安,下决心携女儿去 重大附中看一看。但两样交通工具,戴金碧一样都不喜欢。戴相国叹口气,就擅自 动用了档案系的黑色桑塔纳2000. 系主任配备有现代,系副主任自己买有标致,这 辆桑塔纳2000就是专供公事跑腿的,由戴相国管理。他因为放弃自购车,也就省了 一笔进驾校的钱,但随司机一块儿出门时,还是在车少的路段把驾车技术操练了七 八成。挨到这个周末,史贞芬说痛经,出门不方便,戴相国就带着戴金碧上了桑塔 纳2000,一大早向东直奔重庆而去。 高速路上车流密集。翻越东山山脉时,天上落下毛毛雨。钻出一条长长的隧道, 就是大弧线的下坡道,车速控制不住地快起来。戴金碧忽然要用戴相国的手机打电 话,他就把手伸到后排去掏公事包,身子被安全带套住,动作很别扭。戴金碧叽咕 声“真笨”,啪一下替他把安全带解了。 戴相国从没听女儿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她贴着手机说,“喂,你好,我是戴金 碧,金碧啊,你好吗……”嗲得真好听。但她没过一小会儿,就神色黯然地挂了机, 还滚了两颗泪。戴相国大惊,“Anna,怎么了?”她不答,一把将手机扔在他膝盖 上,膝盖一抖,手机又滚到脚下,他本能地弯腰去捡,只听戴金碧一声尖叫,轰隆 巨响,桑塔纳2000猛烈地撞在了前边微型面包车的尾部!紧接着,隆隆声不绝,十 车连环追尾。 戴相国身子跟炮弹似的,从前窗射出去,飞在面包车顶,再滚下来,撞上防护 栏,又滚出十几米……他躺在医院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就像弥留之际。但主治医 生说,命是保住了,全靠他的身体底子牢,撞上的又不是大货车,住院只需要三个 月,出院后坐轮椅,如果坚持治疗和锻炼,明年开春后有望拄两根拐杖走路。史贞 芬问医生,“那又什么时候丢拐杖?”医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命没丢,就比 什么都强,对不对?” 桑塔纳2000成了堆废铁。 但戴金碧系了安全带,除了受惊吓,被一粒玻璃碴扎了下鼻尖,一点儿都没事。 她气哼哼去医院看望过一回戴相国,后来就再没去过了。史贞芬问她,“你就不心 疼你爸爸?”她指着鼻尖上绿豆大的疤,哭道,“他为什么就不心疼我?开的什么 车?我都破相了,今后哪个喜欢我!”史贞芬默然半晌,淡淡笑起来。“好孩子, 你爸爸没有白养你。” 面包车里七个乘客,撞死两个、重伤一个,其余算轻伤。戴相国无照驾驶、擅 自公车私用,保险公司不理赔。法院判他三年徒刑,缓刑三年,个人赔偿全部损失。 校长震怒,签令撤了他的职,把公职也撤了,但念他可怜,后者拖着没执行。赔偿 金、医药费等加起来,数目够大的,卖小户型的钱全搭进去也不够。他口不能言, 含泪写道,“Anna咋办?”史贞芬说,“就本校附中吧,物美价廉。”他眼珠急转, 泪水滚滚,又写,“那我情愿死。” 系领导和同事们陆续来看望戴相国,他手举一张纸向他们昭示:“救救我的乖 女儿!”来客哭笑不得,史贞芬恨不得找地缝钻下去。但这一招也的确有奇效,最 吝啬的熟人也答应借笔钱给他,末了叹口气,“都是为了娃娃嘛。” 史贞芬回家告诉戴金碧,“你就安心去行知中学吧,要珍惜,这点儿钱是你爸 爸拿老脸换来的。” “我不上行知中学了。” “你还想上重大附中啊?” “我哪儿也不想上……” 史贞芬看着女儿,她过了十三岁,营养充足,能吃,脸膛饱满,额头突出,跟 戴相国就像是兄妹。“好嘛,你不想上就不上,随你吧。”史贞芬没跟她讨论。 史贞芬在医院给戴相国请了护工,又给家里请了钟点工,除了每晚去看一次戴 相国,自己该做啥就做啥。按说压力够大的,她却一下心里轻松了许多。备竞课, 不自觉地开始草拟《宝塔山在召唤》的提纲。她要跳过论文,直接写书了。 戴金碧的班主任给史贞芬通电话,谈了戴金碧执意去重大附中的原因。班上有 个男生,获过奥数一等奖,帅气活泼,喜欢读《三国》、《水浒》,还会演奏法国 号,考过业余的十级,女孩子崇拜他很自然。大家都以为他肯定是念行知中学的, 但他父母最近调动到重大,他自然就改重大附中了。巴望跟他继续同学的女孩子们 挺失望,但没想到戴金碧会这么……班主任顿了顿,谨慎地措辞:“这么的执著。” “那男生对我女儿印象如何呢?” “戴金碧和她爸爸车祸后,我问过他,他说,对戴金碧没什么印象……他平时 总跟合群的同学玩。” 戴相国能够开口说话后,追问了史贞芬几次,跟班主任交流过没有?史贞芬只 得如实相告,戴相国气得差点儿双眼喷出血,大骂,“小杂种!他怎么敢戏弄Anna 啊!Anna要是出点儿事,我要他活不成!”史贞芬默默无言,他又问,“小杂种叫 什么名字呢?”这个,史贞芬没问过,就随口答,“查尔斯。”戴相国受了脑震荡, 但脑子还清醒,立刻冷笑道,“好端端的中国人,取这个鸟名字!他以为他是王子 啊!” 近现代史公共课期终考试,上午第三、四节,教室里一下子堆满了学生,史贞 芬只觉热气扑面。她不喜欢为难学生,从来开卷,题量也少,稍微会抄书的都能够 及格。默点一遍人数,还是没那个青春小痘痘。 120 分钟不到,学生已经走光,扔在讲桌上一大堆试卷。她埋头把卷子一一按 学号规整,以便分数登记。 “老师,”有人在叫她。她抬眼看去,竟是他(!)。 “你来晚了。” “差一点儿来晚了,”他手背在身后,闲闲的样子,但满脸都是汗。 史贞芬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拿下巴指了下空荡荡的教室。“差一点儿?” “是啊,我跑啊跑,下了火车,打的就往学校赶,总算被我赶上了。” “赶上什么了?”她警惕地看着他,看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赶上老师啊……我以为我会见不到老师了。” 史贞芬很惊讶。“见不到我了?你以为我快死了啊?别这么疯疯癫癫的。” 青春小痘痘有点儿委屈。“是啊,人家都说我们这种学生疯疯癫癫的,其实, 也不是。” “哪种学生?” “学艺术的啊……好像我们就没正经的时候。老师你可以作证,我听你的课, 没谁比我更认真的,对吧?我大一就听过你的课,这次是旁听。” “你是艺术系的学生?”史贞芬表情犹豫,当心他出怪招,“有人说,艺术系 全是冒牌货。” “我不是冒牌货……我大四了。” “你大四了?大四了还一脸青春痘啊?我不晓得你哪句话是真的。” “我真的是大四,我可以向你保证的。”青春小痘痘摸摸脸。 史贞芬嘲讽地笑了笑。“向我保证算什么?你应该说,向毛主席保证。” 青春小痘痘也嘿嘿笑了。“向毛主席保证,是我妈的口头禅。我妈说,我发育 迟,今后痘痘也会出得晚,但这种男孩长得高,能吃、能跑、能折腾。我是艺术系 雕塑专业的,今年过了春节我就在赶毕业作品,好多同学都交上去了,我还在泥巴 上捏啊,捏啊,总也捏不好……” “哦,后来呢?” “后来,总算成了,还赶上澳门雕塑双年展的末班车……我拿了个银奖!这还 是值得祝贺吧?” “祝贺你。” “就是一句话?老师也太吝啬了。” 史贞芬沉思似的看着他。他弯了眼,眯眯笑,也看她。“你脸上的小痘痘好多 都瘪了,脸上有了光泽了,嘴唇上的茸毛也长出来了,像个大人了。” “老师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男人了。”他走上几步,史贞芬就像为了避开他 身上的热气,不住后退,退到桌边,手撑住桌沿。他继续跟上。她把脸别向一边。 窗外,正午的骄阳下,马踏湖里满湖荷花,几百棵垂柳,在热风中飘拂,蝉子在叫, 静得人发憷。 “老师!” “你雕塑的,是什么呢?” “宋氏三姊妹。” “老师我,可以看看吗?” “我不敢……” 史贞芬突然大笑。“为什么?你没把宋庆龄塑像?” “我是把宋庆龄塑得太像老师了。” “你怎么敢在老师身上恶作剧!” “我不敢……我就要去南非了,我是来跟老师告别的。” 史贞芬感觉自己听错了。“你说,你要走?” “机票都订好了,过两天。” “去留学?” “去生活。我幺爸在好望角小镇上开了家中餐馆,让我帮忙去管理。” “不当雕塑家了?” “当啊!可凡是新鲜有趣的事,我都想干。我可以给来自全球的游客画素描, 挣到不少钱。我还可以给黑人做雕塑,尤其是女黑人,她们的轮廓和质感,天生就 像神秘的雕像……” “你很喜欢塑造女人是不是?!”史贞芬厉声打断他。 “我?” “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向她伸出双手。“老师看吧,我的手比我沧桑,很大,很粗糙。” 史贞芬犹豫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摩挲。“不过,也很细腻,也很敏 感……” “老师知道好望角吧?就在开普敦南边五十多公里。” 史贞芬仰起头来,好像在回忆一个故人。许多年以前,高考复习历史,她背诵 过,以为早忘了,这会儿却那么清晰地重现了。“我知道好望角,南非之南,插入 大西洋和印度洋之问的岬角。在达·伽马发现它之前,好望角叫做风暴角。” “老师,你怕风暴吗?” “我……” “那,老师渴望风暴吗?” 史贞芬笑了下,笑得很勉强。“老师早不是十七岁了……十七岁我也没渴望过 风暴,现在说这个,不是很可笑吗?” “那,老师一定是贤妻良母吧?” “我?也许是……曾经是……我也不晓得。” “老师一定会烧一手好饭菜,对不对?” “我?会烧一手好饭菜?”史贞芬咯咯地笑起来,“如果,好多年之后,你再 见到我,也许我会吧。” “为什么要好多年?” 史贞芬收了笑,沉默不语。男生变戏法似的,在讲桌上搁了一盆栀子花。“做 个纪念吧,老师。”栀子花粉嘟嘟,肥腻饱满,初放,花瓣还层层向内裹卷着,宛 如敏感娇羞的器官,虽是素色,却香得袭人。“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 史贞芬深深吸了口气,有点儿眩晕。“你跟你妈妈很好吧?” 他点点头。“我十岁那年,妈妈过世了。” “对不起……哦,你是哪儿人呢?” “本地人,可老家在官渡鸟镇。我爸爸说,鸟镇也可以念鸟(diao)镇,念起 来不大雅……老师不会去过的,鸟镇不是风景区。” 史贞芬有点儿吃惊。“那你姓什么?” “姓有。很多人都还没听说过这个姓,我爸爸说,有是特别古老的姓氏。我就 叫有方。” 史贞芬释然一笑,果然是有鸟镇,有有这个姓,他没撒谎。“有方,有方,这 个名字很不容易忘。” “老师别忘了。我可以给你写电子邮件吗?” 史贞芬低头,摇头,自嘲道,“我是有一个电子邮箱,十天半月开一回,里边 除了教研室通知,全是垃圾广告邮件,没一封是私人的来信。” “今后就有了。” 史贞芬突然直视他,目光如刀子。“我想晓得,你真觉得我像宋庆龄?看着我 的眼睛说。” “是的。” “可惜,我不像。” “可是,”他扬起年轻雕塑家的大手,仿佛要触摸到她脸上。“你们脸上都有 相同的慈悲啊!” 史贞芬的脸烧得像火炭,她怕自己会当着这男生落了泪,可是,泪水还是不争 气地落了出来。她双手捂住脸,把脸别开去。 晚饭时,史贞芬把栀子花放在餐桌上。戴金碧没问这花的来由,母女俩默默地 吃饭。饭后她去医院探望了戴相国,给他擦了脸,协助他吃了饭,喝了茶,聊了聊 期末阅卷和课时费发放的事。这事昨天也聊过的。只要不涉及女儿小升初,两个人 都有耐性。她回家已快11点,洗了澡,把栀子花移到电脑边。凌晨3 点三刻,她写 完专著提纲的最后一个字。关了机,没一点儿睡意,她觉得自己新鲜得宛如才苏醒。 她把栀子花抱进卧室,放上床头柜。床头灯下,她发现栀子花里还夹着一张小 卡片。卡片浅紫色,用碳素笔写了两行字,又黑又有力: 芬芳有时 送给老师 她睡在大床自己的那半边,靠着窗。隔着窗帘,能看见小区保安巡夜的两只电 筒光,摇来晃去,明明灭灭,就像在黑暗中扑闪的眼睛。她睡不着,也舍不得这么 快入睡。她把手伸到潮湿的私处,睁着眼轻轻揉……在栀子花的香味中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