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中午,冯晓媛骑着单车往店里赶时,下起了小雨。 链条太松,一直在打滑,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裤子,皮肤骤紧。穿过广场时,冯 晓媛险些被风掀翻,索性跳下来,推着单车,斜起身子走。还好,一进大学区,远 远望见了店门。 门楣上挂着“问道书城”,汉简体,镌在一根剖开的祁连山松木上,古色古香。 人很多,不光为买书,也有跑进来躲雨的。店内设有咖啡座,速溶式,便宜到一杯 两元。音乐缭绕,气氛静谧,捧一本书躲雨,当然再惬意不过了。辞工前,冯晓媛 是这里的总库管,进进出出的数字,心里有一本明账似的。 老板办公室在三楼,一个死角,冯晓媛知道鲍哥在。 早上在医院时,鲍哥挂来电话,央求冯晓媛来一趟。冯晓媛切开门缝,看见鲍 嫂子坐在沙发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窝着浑身的委屈。鲍哥则坐在大班台后,闷头 吸烟。冯晓媛嘻然而入,装出乐呵的样子,“嫂子也在呀,咋了,鲍哥又不听话, 欺负你了?”鲍嫂子抹着泪,一下子得了外援似的,嚷嚷说,“你来得正好,你给 评评理,他究竟想不想过了,这么糟践我呀。”冯晓媛偎坐在侧,掏出纸巾递给她。 鲍嫂子控诉说,失踪了三天,手机关了,不知是死是活,原来他和一帮子混蛋们开 了房间,在豪赌。鲍哥辩解说,“人家都是外地出版社搞发行的老总们,吃完喝完, 玩几把小牌意思意思嘛。”鲍嫂子不答理丈夫,把柄在握地说,“晓媛你知道么, 赌得卡都透支了,他还涎着脸,让收银台的人把当天的现金送了过去,输得只剩下 个裤衩,我还能指望个啥。”冯晓媛内心涌过一股酸楚,脉脉的酸楚里,却带了羡 慕之情。心说,吵架真好,拌嘴也不错,至少还有个大活人在,不落单。夫妻之间 摩摩擦擦的,反倒证明感情新鲜。念想至此,冯晓媛忽然落下泪来,陪着鲍嫂子一 起哭。冯晓媛一哭,对方却止息了,反过来劝慰她。 末了,鲍哥使了个眼色,妻子心明眼亮地起身,一拍脑门,说家里的灶火上还 坐了一锅汤,该死的脑筋,八成快溢了。冯晓媛惶惶然地送走她,还抽着鼻子,这 才察觉鲍哥盯视着自己,忙自嘲说,“看我,劝人的人,咋自己也火上浇油呢。” 鲍哥道,“她就那臭脾气,阴一阵,晴一阵的,更年期了。”冯晓媛说,“不管咋 讲,赌博总是不对的,虽说现在你发达了,也别忘了当初的难心劲儿。那时候,我 和志三还帮你卸过车,扛过包哪。”鲍哥哈着腰,在饮水机上泡了杯茶,双手端给 客人,毕恭毕敬的。“晓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哟,我不是那种玩赌的主子,三 缺一,给人家搭了搭桥嘛。”鲍哥态度恳切,眼神里有一种确凿的物质,不由你不 信。冯晓媛叮嘱说:“这么大的一摊子,不易。” “所以么,我苦苦哀求你回来,一直在等你回话。” “我是辞的,不是请假呀。” “我早听说了,你在陆军医院照顾那个病人,一不为钱,又没白没黑地守,比 她家属还尽力。喏,你拖垮了身体,将来志三解放了,我咋向我兄弟交代?”冯晓 媛听得很清,鲍哥使用了“解放”这个词,将一切不愉快都轻轻带过。鲍哥又道, “你回来吧。要是有别的顾虑,我出钱雇一个专业的护工,替换你。你还做你的总 库管,一切照旧。” “现在不行,我还有别的打算。” “呃,她究竟是个什么角儿,何方神圣,害得你丢下工作、公婆和冬子不管, 一条道儿地走到黑,充当老好人?”鲍哥有点儿愠怒,牛眼圆睁。“他丈夫是个律 师,给志三辩护过,这不假,却也于事无补吧。志三还不是被打入冤狱,替别人扛 了包,把自己给牺牲了嘛。我恨这种人,受人钱财,为人消灾,他什么事儿也没干, 你居然还感恩戴德的。醒醒吧,你。” 冯晓媛笃定道,“他没收钱,他义务辩护的。” “那就不上心,活活糟蹋了志三。” “你别这么讲!” “咋讲?难道还让我把那个杂种当菩萨供起来,天天拈香祷告么?”鲍哥带武 夫气,口气不容置疑,“下次见了那杂种,我真会劈了他。” “总之,我是辞了工的。你再物色一位吧,我真拉不开栓。” “先别忙着拒绝,你再考虑一下。反正,这位子始终空着,一直是你的,别人 做不来。弟妹,我真的需要你,像你刚才说的,现在全乱了套。我头都肿了,体重 减了三十来斤。” 冯晓媛起身欲走。鲍哥忙打开柜子,取出塑料纸包裹的一件物品,递给她, “一台车模,保时捷的,冬子最喜欢玩这玩意儿了。” “鲍哥,等将来吧。说不定等志三解放了,我就来帮你。” “反正,位子是你的。” 下了楼,在门厅附近,鲍哥将一件雨披拎过来,看着冯晓媛穿在身上。推了单 车,冯晓媛刚要打招呼辞行,鲍哥忽然拍了拍脑袋,忙喊停她。鲍哥道,“我也更 年期了,看这烂记性。有你一封快递,前天寄来的。”鲍哥喊来一个女店员,交代 几句,让她赶紧跑一趟办公室。稍后,女店员拿着快递交给了冯晓媛。 “谁会寄快递给我呀?” 鲍哥催促道,“回去看吧。雨太大,别把信给淋了,也别着凉。” ——信很轻,轻得像一只鸽子的翅膀,藏在雨披下,带着漫漶的体温,跳突不 已。冯晓媛向医院的方向骑行。雨绵密而下,细细地纫住了眼前的万物,像一块毛 玻璃,已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雨。鲍哥始终未动,站在台阶上,目光不离。拐过 街角后,冯晓媛觉得嗓子突然破了,悲声大作,一泻千里。 心说,哭吧,美美地哭一场,把天上的雨水都哭下来,哭干。这么空荒的人世 上,谁也不知道你咋了。你是谁,其实也不重要。 链条搅起的水花,打在裤管上,锈蚀的嘎吱声,应和着哭腔。四下里行人寥寥, 偶尔疾驰的车辆,劈波斩浪,将污水泼过来,溅得眼前黑汪汪一片,又霎时雪亮, 闪烁不停。像极了那个天塌地陷的晚上——那天,恰逢鲍哥的生日。半月前,几家 人就在电话里沟通妥了,要在杂粮食府摆几桌,给鲍哥热闹热闹。类似的吃喝太平 常,进行到一半时,男人们开始拼酒,女人们则在一旁嗑瓜子、唠家常,波澜不兴 的。回家后,窗外炸响了一声惊雷,一道闪电飘逝,比眨眼还快。 门响了。 叩门声很有节奏,一,二,三,既礼貌,又耐心十足。冯晓媛翻身而起,迷蒙 地问,“谁呀?”门外的人回说,“我。开门!” 声音很执拗,不容谢客。 冯晓媛推开浴室,对丈夫说,快穿上衣服,有人来了。梁志三身上虾红,八成 是酒的缘故,忙接过衣服问,谁呀?冯晓媛见丈夫的嘴角抽搐,动作慌乱,也没多 想,径直去开了门。门一开,忽地闯进来四五个精壮的男人,分散开去,动作娴熟, 守在几间内室的门端里,四下探看,且将冯晓媛围在中央。冯晓媛登时一惊,有一 股血冲上天顶,嗡地炸了,像幻听一样。嘴也张了张,却发不出声来。这时,其中 一人掏出证件,在冯晓媛的眼前亮了亮,警徽,银白色。对方说,经侦支队的! “干么?” “梁志三在么?” 冯晓媛先摇了摇头,停顿了几秒钟,又点了点头。对方伸出指头询问,指了指 儿子的房门,又指了指卧室,最后停在了客厅的方向。冯晓媛不吱声,拖泥带水地 走了几步,咿呀一声,拉开了浴室的门。——浴室里沸如炉膛,浴霸泼下炭火般的 光,热气缭绕,却杳无人踪。一名警察不甘心,冲进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左看看, 右望望,却没收获,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警察们神会,把住几个门,大有破门而 人的架势。这时,客厅的沙发后蹿出了梁志三,紧跑几步,一抬腿,跳上了窗台, 攀在窗框上,半截身子已斜了出去。 “志三,你干么?” “站住!谁跨前一步,我就跳下去。我发誓!” “别犯浑!” ——天空昏沉,炸雷响起时,必定会尾随一根根闪电,瞬间勾勒出梁志三的滑 稽轮廓。丈夫精瘦,此刻只穿着巴掌大的内裤,攀住窗框,像极了一只猴。冯晓媛 五脏俱焚,趔趄几步,差点儿摔倒在地,被一个警察及时叉住,按坐在沙发上。梁 志三道,“不关我老婆的事,她累了,让她去卧室休息,我跟你们单独谈。”警察 并不是来听训的,弧形地拢在梁志三周围,暗中寻觅时机。一人说,“我们是市局 经侦支队的,请你去一趟,了解一下情况。骗鬼去吧,我才不吃你们这一套呢,我 是无辜的。”在冯晓媛听来,丈夫简直换了个人似的,比生铁还硬,比仙人掌还刺。 警察掏出一张纸,晃了晃,“你下来看看,你夫人看看也行,这是拘传令,经侦支 队签发的,只想请你去局里一趟,了解情况,没别的。”“嘻嘻……”梁志三居然 攀在窗台上,鄙夷地冷笑了几声。 冯晓媛捏着那张强制拘传令,姓名、家庭住址、落款,均无异议。殷红的印泥 没干透,沾在冯晓媛的指尖上,像刚豁开了皮肉,滴下的斑斑血痕。“志三,你究 竟干什么了?犯啥法了?”冯晓媛泣不成声地问。丈夫像在玩杂耍,劈腿,白鹤亮 翅,单挂,越来越斜向窗外。仿佛那么一跳,就能扑向虚空中的闪电一样。连问了 几遍,丈夫并不作答,目中无人。冯晓媛抱着一纸文书,踉跄地站起来,朝前踱了 几步。梁志三停了下来,嗔怒道,“你也别过来,就算你是我老婆,敢逼我的话, 我也跳下去。”冯晓媛腿一软,扑腾跪在地上,膝行了半米左右,心被一寸寸扯碎, 人也一寸寸靠近了丈夫。“志三,我是你老婆,我们还有儿子,冬子在奶奶家,让 他知道你这样子,以后还咋活人?”警察似乎喜欢这种亲情攻势,不急,不恼,袖 手一旁,木然地掌控着一切。梁志三暴躁地说,“我是被陷害的,相信我,我什么 也没干,没贪,没枉法,没失职。”冯晓媛哀告道,“那就好,你没有就好,你赶 决下来,跟公安的同志去一趟,把事情说开。”倏忽问,梁志三又一个单挂,身体 悬在了窗框上。“我说不清白,我越抹就越黑,单位内部的阶级斗争,有人故意要 整我,设了套。” 膝盖越来越硬,麻酥酥的,涌过一种电击般的痛楚感。暗中,冯晓媛慢慢往前 挪,一边祈求,一边分散丈夫的注意力。 那一瞬,冯晓媛其实很清楚,丈夫不会去寻死,将自己堕在八楼下头,摔成一 摊肉泥。他只是抗辩一番,拖宕时间,表明自己的清白。丈夫一直在发抖,他是个 胆小的人,恐高,平素里不敢刮鱼鳞,更不敢宰一只活鸡。虽说只担当了区文化局 的副手,芝麻大的小吏,却很注重自己的个人形象,天天西装皮鞋,光领带就有三 四十条,不重样。冯晓媛心猜,就你那么个屁大的清水衙门,会犯啥事儿? 出乎警察的意料,事情在刹那间陡变。 ——乌沉沉的夜空始终缄默,却慢慢酝酿了一声炸雷,惊爆在头顶,令人刹那 间失聪。趁梁志三分神的一刻,冯晓媛忽然起身,跳上另一座窗台,也攀在了窗框 上。 “你跳吧,现在就跳。” 梁志三魂飞魄散,“你,你做什么?” “我是你老婆,你先跳,我这辈子跟定你。” ……梁志三从窗台上跌下来后,警察很快将衣服递过来,裹严了,帮他系好扣 子。警察也并没难为他,不上手铐,只客气地让他签了字。梁志三有些如释重负的 感觉,影痴痴地笑。似乎演出刚闭幕,余兴犹在。冯晓媛道,我看着你走,志三, 我开着灯,在家等你哟。 在楼下,警车默然地驶出了小区。梁志三隔着玻璃,还招了招手。许久了,冯 晓媛望着黑白无定的夜空,雷声像小鞭一样渐响渐远。一低头,才发觉自己赤脚站 在水洼里,拖鞋已不知所终。 孰料,几个月后,梁志三被判六年刑期,远押青海格尔木监狱。 ——天还没有哭干,云朵绞下来更多的雨,地上都起了泡。冯晓媛一脚踩空, 链条咔嚓一声断了,险些栽倒。无奈,冯晓媛只好停在树下,伤心欲绝地蹲了下去。 树下的雨滴更甚,仿佛紊乱的鼓点,一记记地砸在心上,告诉她,哭吧,美美哭一 场吧,谁也不会在乎你。你是谁,当然更不重要。 这么想时,冯晓媛才发现,雨披破了,身上早就湿透。衣服沾在皮肤上,混合 着体味,有一种馊臭不堪的气息。嗓眼里吞了一枚火蒺藜似的,哽咽中,仿佛刀刃 在剐。在漫漶的街景中,冯晓媛一遍遍地白语:天啊,我的青春凉了,快要凉死了。 青春凉了,比一块生铁,还凉。 对过是文庙。层峦叠嶂的古典建筑和红墙绿瓦陷在雨幕中,将琉璃的飞檐和脊 兽衬得愈加高远,深不可测。冯晓媛朦胧地望着,哭声止息了,一下子警醒起来。 心说,我咋跑到文庙来了?我不是去陆军医院的么,鬼打了墙,干么站在这个伤心 之地?先前吃过咒,发了誓,一辈子绕道而行,再也不见这座鬼魅之城。我这是咋 了?我是来给志三申冤的么,我是来鸣不平的么? 恍惚中,街上拥过成群的学生,朝文庙的小广场上集合。 又到了高考的季节,学生们是来拜庙的,祈福今年的好成绩。团体票打完折, 人均三十元,还得买一些香烛和供品,敬献在孔夫子面前。神也是世故的,谁上的 供品多,或许就对谁另眼相看。所以学生们煞是踊跃,花起父母的钱来一点儿不心 疼,一步三叩首,一路拈香,蛤蟆状地往庙里拱。 在庙门前,有一座拱形的石桥,名日“状元桥”。 在这里买一只心愿锁,拴在桥栏上,得掏二十块。以前,梁志三告诉过妻子, 锁头是批发来的,本钱才两块,利润可想而知。这还不算,桥下的水池里建有一座 莲花坛,坛大如碟,周遭彩绘,纷传是天上的文曲星亲设的,引得学生们比赛似的 往水池里扔钱,一试手气。附近的售票点负责换零,一枚一元,不设限。梁志三还 说过,有一年抽干了水池,竟然从里头扫出了七吨重的硬币,银行的工作人员点了 三天四夜整,脸都绿了。——据说,文庙是最灵验的,学生和家长在考前上香许愿, 待拿到了通知书后,还要举家来还愿,阵势更大,也就更不在乎仨瓜俩枣的,直到 把荷包掏空,才遂心而散。后来,文庙的窝案事发,城里的人们打趣说,连孔老夫 子的津贴也敢贪,不判才怪呢。 梁志三便栽在了这桩窝案上,入了大狱。 判决下来后,每次路经文庙,红墙绿瓦的格调,像是一种讽刺,揪扯着冯晓媛 的神经。她暗自下了决心,宁可绕再远的路,也决不再盯一眼它,一辈子到死,决 不。那扇布满了铜钉的大门,在冯晓媛的眼中,暗藏了无数的牛头马面、牛鬼蛇神, 也曾很多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文庙的级别低,属区文化局的一个二级单位, 恰在梁志三的分管范围内。“文革”中,铲除四旧,文庙损毁殆尽。后来一点点挤 牙膏,又四处化缘,才慢慢修复起来。谁知这些年来,天清日朗,风水流转,文庙 的香火四季大炽,资金充裕,连先前被瓜分掉的失地都收了回来,一步步做大。梁 志三乐得如此,在局里的几个副手中,他这一块的油水最肥,惹人艳羡。局里每次 有应酬,几位副手都调侃说,让梁志三磕个响头,请孔圣人来刷卡埋单,不亦乐乎。 文庙的财务是独立的,成在此,败亦在此。主任和财务股的会计、出纳勾结起 来,逃避税务和上级监管,私下里印制了大量门票,偷偷发售,中饱私囊。东窗事 发,经侦部门结案时,统计出来的涉案金额达到了上百万元。主任被判无期,会计 和出纳各领十年以上的刑期。——按理说,梁志三作为主管领导,开除党籍,撤职 降职,当是应该的,顶多也就负有失察之责吧。但走投无路的文庙主任一口咬定, 每年敬贡给梁志三的钱,就是从赃款里划出来的,统共十八万。 “冤枉!说是文庙的年终奖,有我一份子的。”梁志三辩解道。 检察官问,“除了你,还有谁?” 缄默。 “是不是局里的领导都有一份儿?你的意思是你随了大流?” ——刘别谦坐在律师席上,当堂向法官抗议,说有诱供之嫌,但被法官驳回了。 此后,梁志三始终陷在沉默中,只字不说。刘别谦做的是无罪辩护,最终的结论是 文庙构成单位行贿,梁志三乃受贿。二审下来,梁志三干脆放弃了上诉,在判决书 上签了字,被押解青海。那一段,冯晓媛东借西凑,典押了房子,好歹凑够了数目, 想退赔回去,或能减减刑。但刘别谦会见当事人后,从里头捎来丈夫的口信,宁坐 牢,也决不退赔。冯晓媛问,为什么,钱能买来我丈夫六年的青春么,我带上钱, 现在去法院。刘别谦劝道,别傻了,梁志三说过,这是单位内部的角斗,好戏还在 后头。水太深了,你一个女人家的,还带个孩子,别蹬这浑水,把这点儿钱用在过 日子上,总比扔给法院强。——冯晓媛心知,一年前买的这套房子,梁志三现款付 讫,该是有缘由的。 有次,在书店里午休时,冯晓媛随手拾起一本书,读到了李白的诗:青海长云 暗雪天,孤城遥望玉门关……一瞬间,冯晓媛双泪长流,撕心裂肺,哭了整整一下 午。格尔木远在天边,丈夫类似于古代充军之人,生死不闻。自己一个女人家的, 无人疼,没人爱,还得忍受旁人的指指戳戳,心一直哀哀的,抬不起头来。那一段, 冯晓媛的肠子都悔青了,恨当时没去法院,拿钱赎罪。 于是辞了工,又去找刘别谦。这一番心思,不足与外人道,包括鲍哥。——没 承想,刚找到刘别谦,他家里也出了事,耿娟从山崖上坠落下来,摔成了重伤。冯 晓媛义无反顾,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护工,将医院看成是自己绝地反击的第一个阵地, 心硬如铁。 小广场上,一阵鞭炮炸响。在清冽的雨天,格外惊魂。 冯晓媛挣扎着站起来,四顾茫然。链条断了,周围又没修车铺,推着车子去陆 军医院,至少要穿过半座城市。一时间,冯晓媛面呈难色。——恰在此时,揣在怀 里的快递掉下来,冯晓媛赶忙撕开。 信很轻,轻得像一只鸽子的羽翅,撩拨人。 从信袋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另有一封机器打印的信。信很简洁,只说,密码 是六个“6 ”,愿你一路顺顺顺。冯晓媛开始发汗,心也跳突。环望一眼,怕行人 窥破自己的秘密似的。收件人的名字无误,地址准确,连冯晓媛的电话号码都填在 了单子上。但发件人的姓名极陌生,又来自本市的另一个城区,地址模糊,手机号 码也只有十位数。特快内含一栏里潦草写着:资料。显然,寄件人刻意回避着身份, 万人如海一身藏。冯晓媛想破了脑瓜,竟也无从猜度。——雨声依旧,冯晓媛杵在 大街上,进退失据。 不远处就有一家银行。冯晓媛将卡片喂进ATM 机,照着信上的说法,按下了六 个“6 ”。屏幕顺利打开了,一个选择框跳出来,又揿下“查询”键。冯晓媛不相 信自己的眼睛。霎时,浑身像一只火把似的,砰地燃了起来,措手不及。 “鲍哥,对不起,我想问问你,你实话告诉我,行么?”得到首肯后,冯晓媛 嗫嚅道,“这张卡是你寄我的吧,龙卡,上头有20万呀。” “什么卡?” “刚才,半小时前,你在书城给我的那个特快专递。” “乖妹子,那是邮局的车送来的。” “我知道是你,鲍哥,你想用这种方式帮我。”冯晓媛盯视着屏幕,错不了, “2 ”的屁股后面,确凿地跟着五个“0 ”,有一份坦然,含一丝虚幻,闪跳着, 令人狐疑。“鲍哥,你告诉我是你寄的,我现在就去找你。” “晓媛,可真不是我。骗你,我是孙子!” “那,那我该咋办?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这张卡,一笔巨款,我吓死了。”冯 晓媛有点儿过敏,神经质地说,“鲍哥,我需要报警么?” “你还愿意跟警察打交道么?” ——鲍哥矢口否认,冯晓媛也奈何不得。心说,鲍哥是耿直人,说话办事一般 会撂在桌面上,不玩花的。此前,为办梁志三的事儿,鲍哥领着冯晓媛,提着现款 来回奔忙,还嚷嚷道,花多少银子,也得把我兄弟捞出来。虽说事情无果,但冯晓 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么一否认,冯晓媛便心生警觉,忽然想起了律师,又赶 忙打给了刘别谦。 “小冯,有事么?我在外地,后天回去。” “没事儿!” 刘别谦机敏,“刚和耿娟通了话,她状态不错,你可是我和耿娟的恩人呀,我 放心你。这种病,只好慢慢养了,急不得。真苦了你,不过你得抓紧休息才是,别 累着自己。哦,你一定有事儿,说来我听!” “我家冬子受了气,挺不受班主任待见的,连个芝麻大的班长也撤掉了,对孩 子太打击了。”冯晓媛刚想说卡,舌头一拐弯,却说了别的。 “放心!他撤了冬子,我负责撤了他。” “那倒不必,主要想孩子的自尊心受不了。他爸爸都那样子了,我总得保住一 头吧。”——冯晓媛取回卡,一扭头,发现树下的单车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