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我们这帮鸟孩子电影迷中,就数傻兔子墙根看的电影最多。墙根比我们大两 岁,个子却比我们高一头还多,在没加入我们团体之前,他一直跟着那些十八九岁 的年轻猴玩。跟年轻猴在一起时,墙根基本上是个听差的角色,大孩子们想吃什么 了,就往草沟里一躺下,嘴角朝他一努,墙根立刻心领神会,一溜烟地跑到西瓜地 里抱回一个大西瓜来。后来他得罪了年轻猴里的头儿小攮子西娃,人家就不再要他 了。 西娃在我们那一带有点小名声,经常穿一件蓝色运动服,袖子和裤腿上都有两 条白道子,老是穿一双蓝色回力鞋,跟他舅学过几年武术,整天腰后边别一把半尺 长的小攮子,把柄上扎着半柞长的一片红布在屁股上飘来飘去,就像红公鸡尾巴似 的。有一次他跟人家打架,一攮子下去,把人家的胃都给划烂了,淌出来一把没消 化的黄豆,撒了一地,吓得西娃跑到黑龙江一年多才敢回来。但他的名声从此传开 了,好事的人还送他一个响当当的外号:“小攮子”。不管南集北街哪儿打架,人 家都是提着酒肉来请他。 西娃也是个电影迷,墙根跟着他跑腿时多看了许多电影。和我们团体搭帮以后, 墙根动不动就卖弄他看过而我们没有看过的一些电影,什么《保密局的枪声》《平 原游击队》(彩色的)《从奴隶到将军》等等,还有外国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 窝》《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等,真是让我们羡慕得流口水。当然,这些电影都是 墙根跟西娃跑到二十里以外的淝河集看的。 那时候,在我们这帮鸟孩子里边,谁要是看的电影比大家多,排队放屁都可以 排在前边。尽管墙根比我们看的电影多,比我们大两岁,但他在我们的队伍里还是 扮演听差的角色,因为不管什么事儿,他就会翻着两个大眼珠子冒呆气,就连队尾 巴小江和小拐之流都敢变着法儿使唤他。特别是在电影场里,不管谁出去尿尿,都 会大声吆喝地说:“傻兔子,给我看着地方,别叫外庄的人坐了!”要是和外庄的 鸟孩子对了阵,任何一个小孩都会把小脑袋一摆:“傻兔子,把小攮子西娃教你的 撩阴掌使出来,给我狠往裆里打!” 这时候,墙根装模作样地摆个架势,呀呀呀怪叫着冲向对方。通常情况下,墙 根都能把对方打得哭爹喊娘,有很多时候也被人家打得哭爹喊娘。 总之,我们一旦和外庄的鸟孩子打起来,基本上都是墙根先动手。 记忆深刻的是那一年夏天,我们在曹大庄看电影时打了一仗。 那一年我们淝河公社刚刚变成淝河乡,包产到户的头一年,曹大庄有一个叫曹 蝎子的人,他家十二亩地打了一万斤小麦,轰动全县,乡政府的大喇叭几乎天天广 播这件事,弄得曹蝎子高兴得不知所措,就自己包了一场电影。 本来我们村离曹大庄有八九里路,在我们这些鸟孩子印象里算是很远的,但一 听说曹大庄放电影,这八九里路就等于八九步路,抬腿就到。更重要的是那天曹大 庄放的是我们盼望已久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保密局的枪声》,不管是谁 来说破了天,我们也得去看这两部电影。 曹大庄要放这两部电影的消息就是墙根带回来的,他姥姥在那庄,他下午给他 姥姥送豆种时,看见了张杰出和曹如意在那儿指挥人埋柱子。墙根说他在曹蝎子家 亲眼看见片盒子上写的电影名字,“我还能不认识那几个字吗?”上了八年学才上 四年级的墙根很自信地直拍胸脯。 于是,天一擦黑,我们一群鸟孩子就揣上凉馍夹酱豆出发了。 但是,那天放的不是我们盼望已久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保密局的枪 声》,而是《南征北战》和《珊瑚岛上的死光》。 《南征北战》是我们看了无数遍的,而且分别扮演过其中的角色,歪头世界最 爱扮演的是那个敌情报处长,文兵扮演李连长,我小时候脸蛋比较白,就扮演那个 女游击队长,在我们村南地的高岗上演出过几十次了。 《珊瑚岛上的死光》我们都没看过,放映员特意介绍说是一部“几年前刚拍成 不久”的反特故事片。反特故事片我们也看过不少,像《羊城暗哨》《国庆十点钟 》《秘密图纸》《东港谍影》《熊迹》《地下尖兵》等等,我们都还喜欢看。但这 部新拍成的反特故事片真让我们看得心烦意乱,难免吹几声口哨,说几句怪话。没 想到曹大庄的鸟孩子不愿意了,骂骂咧咧的。奶奶的,敢把我们当省油灯!顿时一 阵拳打脚踢,电影场里一阵骚乱,狼烟四起。曹大庄负责电影场秩序的几个民兵晃 动着手电刚跑过来,我们赶紧冲出人群,一口气跑到村头的公路上。 消停下来之后,我们一边走一边骂墙根骗我们,弄得大家白打一场架,也没看 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保密局的枪声》。墙根傻笑半天,一点也没有愧疚 的意思。后来我们的头儿歪头世界生气了,破口大骂了他几句,他才灰溜溜地走在 最后边,等大家轮流放屁滋他一下。 在这里得多提歪头世界几句。 世界比我和文兵大一岁半,嘴里镶一颗金牙,一说话或者一坏笑,满嘴闪金光。 其实世界小时候头并不歪,而且还很漂亮,四岁那年害一场病,落下后遗症,硕大 的脑袋就歪在右肩膀上,到死也没有再直起来。说白了,他就是个残疾人。但你还 不能小看他,他那右肩膀上脑袋里一串歪主意,说不准他把哪个摘下来给你使上。 东西两庄都知道歪头世界是个赖猫瘟,动不动就赖上你,讹上你,谁要是惹了他, 他就扛着歪头,咧着金光闪闪的大嘴,往你家堂屋当门一躺,要吃要喝,还要屙你 一屋子。我们这帮鸟孩子之所以把世界当头儿,就是看中他这一手,因为不管惹了 多大的事儿,只要往他身上一推,天大事儿也等于没事。 但是,那天从曹大庄看电影回来,我们惹的一件事,世界就是像以往那样乐意 扛也扛不住。况且,他说死也不愿意扛这件事。 我说过,来看电影时我们吃的是凉馍夹酱豆,酱豆多咸呀,简直能齁死人,加 上又打了一架,还疯跑了好远,身上出了不少汗,当时渴得马尿都能喝。所以,当 我们走到周庄南地时,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面前是一片西瓜地。 尽管近在咫尺,我们还是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因为这片西瓜是周登科种的。周 登科三十多岁,还是个单身汉,在生产队干活时权齿子把左眼珠子戳淌了,前后村 都叫他瞎登科。周庄和我们李庄是前后村,地头搭地头,所以瞎登科这片西瓜就等 于是给我们种的,我们动不动就来弄两个西瓜吃。一开始我们只知道西瓜很甜,后 来我们才知道瞎登科也很厉害。有一天,我们几个趁中午吃饭时来摘西瓜,被全部 逮住了,别看瞎登科一只眼,但他脚大腿长,跑起来比野驴还快,抓小鸡一样把我 们几个拎到西瓜地中央。那儿有一口浇西瓜的机井,井台旁边是他晚上睡觉看西瓜 的网床。瞎登科叫我们在床帮靠成一排,脱下臭鞋,用鞋底轮番把我们的嘴打得肿 多高,最后还摘个大西瓜摔烂,尿上一泡尿,让我们吃。 当然,我们也不是省油灯,连续好几个晚上我们都去收拾他。我们先准备好一 包蒺藜,在他地头埋伏好,等他睡着以后,就由小江和文化爬到他床边,把蒺藜装 在他鞋子里,我们把这个称作埋地雷,然后故意大喊大叫地摘他的西瓜。瞎登科一 醒就下床穿鞋,每一次都扎得他哇哇叫。需要说明的是,这个主意是世界出的。 说到底,我们这帮鸟孩子都是记吃不记打的货。虽然口渴难挨,虽然半块月亮 不太光明,但世界还是叫大家每人找十粒蒺藜。我们撅着屁股,趴在路边摸了半天, 手扎得生疼,才完成世界交给的任务。等小江和文化埋好地雷之后,世界故意咳嗽 一声,带着我们大模大样地向西瓜地进军。没想到瞎登科这次睡得很死,我们每人 抱一个大西瓜都走到地边了,他还在打呼噜呢。世界觉得地雷不能浪费,就命令大 家一起叫喊:“瞎登科,瞎登科,有人偷西瓜啦!” 瞎登科果然一下子坐起来,不过,他没去穿鞋,而是坐在床边大骂:“日他奶 奶的,有种给我站住!” 我们一齐大喊:“靠你娘,有种穿上鞋来撵我们呀!” 瞎登科气得哼哼了半天,根本没去穿鞋,而是从床底拉出一根大棍,说:“妈 的,我一枪打死你们这帮驴驹子!” 我们都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墙根在最后边一挥手,好像演电影一样大声疾呼 :“同志们,你们快撤,我来掩护!”说完,他转身跑了。 没想到,瞎登科手里真是一杆土枪,砰的一声,一团火光向我们呼啸而来。我 们那儿把这种枪叫做兔子枪。这次兔子枪真的打着兔子了,傻兔子墙根嗷嗷大叫着 扑倒在地。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又演电影呢,还奋不顾身地去救他,结果弄了大家 一手血。 后来这场官司打到县里,弄得动静传了几十里。后来,瞎登科什么事也没有, 就是那杆兔子枪被双沟区派出所收走了。墙根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医生在他腰上 和屁股上剥出来四十多粒铁沙子。我们其他人没受伤,但墙根的医药费是我们分摊 的。那时候人手里还不富裕,一家拿出二百块钱来,可真够大人心疼的,因此,我 们在场的所有鸟孩子都被大人痛打一顿。 世界因为是个残疾人,他爹没怎么打他。小江和文化他们两个的爹合伙到北方 贩卖小猪不在家,他们俩的娘都是有名的护窝子母狗,能打他们多狠?小拐身份比 较复杂,谁都弄不清他是他爹的种还是他大爷的种,他爹和他大爷也都拿不准,所 以哥俩谁都不好意思下狠手打他。剩下的文兵、文启、小蹦,还有我,大家有目共 睹,我们几个挨得最狠。小蹦被他爹胖三娃打得跑出去两个多月,文启的腿脚比较 麻利,他哥和他爹一联手,把他打得学鬼叫,一个多月后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文兵 和我是堂兄弟,他爹是小学老师,我爹是个小生意人,他们老堂哥俩很有心计,一 人一根半截棍,把我们小堂哥俩挤到院子里,插上大门,打得我们在院子里野马似 的乱跑。最后,狗急跳墙,八尺高的院墙我一个箭步就蹿上去了,文兵慢了半步, 屁股上多挨四五棍,在学校上学时,一个多星期都是跪在凳子上撅着屁股听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