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是新夏。园子里花木葱茏,散发出醉人的气息。沈府宾客盈门,一派欢腾。 沈老爷偕三姨娘在门前迎立。三姨娘穿一袭酒红色薄缎旗袍,七分袖,雪白的腕子 上,戴一只酒红色玛瑙手镯,同色的指甲油,同色的唇膏,同色的皮鞋,偏配了一 对黑色蜘蛛状耳坠,谈笑间花枝乱颤,同一头微卷的黑发相映成趣。沈老爷则穿一 件黑绸长袍,上面是一闪一闪的篆体的福字,戴一顶黑色凉帽,滚着酒红色绸缎阔 边。滕雨从旁看着,暗想,这夫妇二人,倒是琴瑟和谐。客人们陆续到齐,入座, 一片寒暄谦让。滕雨细看座中,却不见沈少爷。沈少爷是今天的主角,不见得就缺 席了?正疑惑间,只见沈少爷沈介儒阔步走来,抱拳当胸,同客人们高声打着招呼, 笑语朗朗。沈少爷今天穿一身绛红色西装。同色系暗花衬衣,黑色丝绸领带。滕雨 想,这一家人的出客行头,一定都是三姨娘的眼光了。滕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藕 荷色薄缎旗袍,上面开着一朵一朵阴柔的小花,雅致倒是雅致的,可是同这喜洋洋 的红色比起来,到底还是太清淡了些。任是再眼拙的客人,也会一眼便看出这其间 关系的亲疏远近了。这样想着,心里便生出篱下之叹,脸上却始终是笑着。席间, 大家推杯换盏,夸沈少爷前程无量,沈老爷教子有方,都交口称赞沈家德隆福厚, 门庭光耀。沈老爷虽极力谦虚着,却也是一脸的喜色。三姨娘更是笑靥迎人,将众 人敷衍得滴水不漏。酒至半酣,滕雨悄悄溜出来,到外面透一透气。 阳光正好。微风习习,小花园里花影摇动。下人们端着盘盏,在庭院里穿梭般 来来去去。滕雨在树荫里立了一时,信步朝园子深处走去。太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 漏下来,落在身上,闪闪烁烁。看见假山,滕雨不由得呆了一呆。她想起了那一个 月夜,心里轻轻荡漾了一下。她不能确定,那个晚上,沈少爷是不是一时的兴起。 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月色,那样的箫声,良辰美景,玉人迟来,斯情斯境,是不是 正好上演一幕才子佳人的好戏?这些天,她一直避免同沈少爷单独见面,偶尔见了, 在人前,也始终是淡淡的。沈少爷呢,却是同样的谈笑风生,不见神色有异。滕雨 见了,心里不免恨恨的,想这沈介儒,果然是少爷脾气,不论在人前如何端正,也 脱不了纨绔习性,风流自赏,在情场上,想必是放诞惯了的。朝云暮雨,在他,不 过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想到此处,滕雨不由一阵黯然。园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小 亭子,生着一架藤萝,牵牵绊绊,把半个亭子遮蔽得严严实实。滕雨在亭子边立了 一时,看见两株梧桐间架着一绳秋千,便坐上去,微微荡着。蝉鸣如雨,落了她一 头一脸。阵风吹过,花瓣飘零。滕雨迎着阳光闭了闭眼。藤萝枝叶茂盛,在风中微 微战栗着。滕雨想起奴儿说的话。奴儿说,这个藤萝架下,曾经死过人。究竟是什 么人,奴儿没有说。只说是女人。滕雨看着层层叠叠的藤萝架,想,女人。在这缠 缠绕绕的藤萝架,倒是得其所了。藤萝在风中微微战栗,枝叶轻拂,仿佛在诉说着 无尽的秘密。滕雨对着那藤萝发了一会子呆,见有人朝这边走来,逆着太阳光,影 影绰绰,看不真切。待走至眼前了,才认清了,是沈少爷。此时,沈少爷脱去外套, 只穿了一件衬衣,说不出的洒脱无拘。见了滕雨,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她。滕 雨想,这算怎么回事。只有含笑道,怎么,酒喝多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想自 己这般话语,显见得有些太亲厚了。正想掩饰,只听沈少爷微微一笑,道,没有。 酒不醉人,人自醉。滕雨听他这样说,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踌躇间,见沈少爷 攀了一枝藤叶,把鼻子凑上去,专心地嗅着。沈少爷本就生得高大,而今临花吟哦, 倒有一种奇异的伤怀之美。滕雨不由掩口笑道,原来少爷也是风花雪月之人。沈少 爷道,人生一世,除却不得已的俗务,总要有些闲心,才不枉这无边风月。滕雨笑 道,此言极是。只是见少爷整日里公务缠身,少有闲情。沈少爷叹道,外人只道我 春风得意,天下之大,识儒者几何?滕雨见他神情黯然,不由得心中一动。正欲开 口劝解,只见远远地过来一个丫头,便笑道,一定是来寻你的。主角不在,好戏如 何收场?沈少爷恨道,今天,我偏就任性一回,又如何?待那丫头走至跟前,便挥 手说,就说我头疼,回房休息一时,待会便过去。滕雨看着丫头的背影,笑道,这 谎扯得不高明。说不定,待会还有人来催请。沈少爷道,管他,且清闲一时再作打 算。一时间,两个人又都无话。远远近近,都是蝉声。滕雨看着那藤萝架,忽而问 道,这藤萝架下,听说有过故事?沈少爷叹一声,正待开口,只见三姨娘风摆杨柳 一般走过来,老远便笑道,找了半晌,却原来是躲在这里了——滕雨赶忙赔笑道, 在这里透口气,不想遇上了少爷一三姨娘一口剪断她的话,笑道,介儒最怕热闹, 躲出来一时,有姑娘伴着说说话,倒也极好。复又转身对沈少爷说,也不带扇子, 这园子里飞虫多,当心挨咬。滕雨立在一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沈少爷说, 三姨娘且先去,若老爷问起来,烦劳替我敷衍一时。三姨娘扑哧一声笑道,可说好 了,我只管一时,可管不了一世。等你歇够了,回来应个卯,是正经。要是惹老爷 发了脾气,就不好了。一面说,一面回头对着滕雨道,好人难当。我向是这样,两 头落不是。沈少爷直个劲儿地道谢,三姨娘横了他一眼,自顾走了。滕雨笑道,怎 么样?我会算命。算准了会有人来。沈少爷也笑道,原来是个女巫。滕雨嗔道,你 才是女巫。沈少爷说,我倒情愿是个女巫,可惜,做不成。只有做男巫了。男巫预 言,待会说不定还有人来。我们不如就到后院里躲过此劫。 烛光摇曳,滕雨歪在榻上想心事。奴儿端来一碗银耳羹,说是三姨娘说今天的 菜品多油腻,特别吩咐厨房炖了银耳羹,给姑娘清胃火。滕雨起身,慢慢喝着银耳 羹,心想这三姨娘果真是仔细之人,难怪这么多年以来,老爷一直爱若珍宝。因又 想起园子里三姨娘在少爷面前的种种情态,难为她一片母慈之心。只是临了那一眼, 满脸嗔怨,似又有无限意味。吃完银耳羹,奴儿服侍她洗脸漱口,上床安歇。她躺 在黑影里,左右辗转,不能入睡,想起沈少爷的一些话,一颗心无端地乱跳起来。 这几日,三姨娘为了老爷的缘故,天天去庙里进香。据三姨娘讲,老爷八字弱, 今年又是打两个春,因此上,须格外的当心。三姨娘素日里喜欢烧香拜佛,遇到此 事,更是不肯马虎半分。老爷呢,虽则嘴上说无妨,也不强拦着,这种事,都是宁 愿信其有,三姨娘疼他,这一份心思,他如何不懂。这一日,午觉起来,不见奴儿。 喊了两声,仍是没有应答。滕雨心下纳罕,便懒懒地梳洗了,到前面去给老爷请安。 转过小花园,只见一只绣花鞋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眼前。滕雨正在疑 惑,奴儿踮着一只脚,一蹦一蹦地过来,头发毛毛的,满脸红晕,口里叫道,不许 耍赖——这算什么——抬头看见滕雨,一下子便呆住了,只是金鸡独立着,也忘了 去捡地上的鞋子。滕雨的脸腾的就红了,转身便走。屋里传来老爷的声音,奴儿, 奴儿——是哪一个?滕雨见状,知道势不能躲了,便笑道,到底是小孩子一弯腰把 地上的鞋子捡起来,递给奴儿,奴儿赶忙接过来,穿好,正待开口,滕雨朝她摆一 摆手,说,天热,我去园子里凉快一会。等老爷醒了,我再过来请安。 藤萝架下花叶婆娑。滕雨坐在那里,想着方才的事。四下里寂寂的,阳光洒在 地上,煌煌的热。滕雨只觉得心中嘈杂得厉害。怎么可能!沈老爷是这样一个端正 的人,又饱读诗书,竟然同一个丫头!这丫头还是三姨娘的人。怎么说,也是忌讳。 或者,屋里那一个,不是老爷?可她分明听见了他的声音,不是老爷,又是谁!滕 雨伸手摘下一片藤叶,捏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那叶子渐渐地变了颜色,弄了一手 的黑绿的汁液。滕雨望着藤萝架发了一会子呆,远远地看见奴儿过来,心里一惊, 忙收敛了心思,候她到跟前。这奴儿已经重新梳洗过,脸上也照例是笑眯眯的,说 是老爷已经午觉起来了,请滕雨过去。滕雨看她一脸的风平浪静,心下暗自惊诧, 这丫头,在这沈府,想来已经百炼成钢了。 老爷在书房里,正端着一杯茶,眯着眼睛,欣赏对面墙上的一幅字。滕雨忙上 前请安,老爷命她坐下,问了一些闲话,因说起了少爷。外面最近不太平,凡人都 是明哲保身,少爷却一意孤行,偏要在这风口浪尖上逞一时之快。我也是读书之人, 非是不念民族大义,然而沈家几代单传,万一有半点闪失,如何对得住列祖列宗? 滕雨见他言辞恳切,便婉转劝慰,百般宽解,方才慢慢好些。因又说道,儒儿的婚 配,也是我日夜悬念的大事。倘若真有贤达的内助,做父亲的也好歇一歇心。滕雨 低头,只是不语。暗想,看来,今天老爷倒是放下架子,同自己说一些体己话儿了。 只是这样的话题,实在不好应对。正尴尬间,瞥见奴儿在门旁一闪,不见了。抬头 看老爷,却是气定神闲。心想,沈府这是非之地,看来不能久留。这奴儿,便是三 姨娘派来笼络老爷的人,也未可知。一念及此,抬头看老爷神情,见面色红润,双 目炯炯,看上去十分的精神焕发。又说了会子话,滕雨便告退,回房休息。奴儿早 把茶水预备好,小几上,还另摆了几色点心。滕雨喝茶,看奴儿出出进进,心下便 轻叹了一声。这奴儿生得小巧玲珑,眉目间,自有一段风流,同三姨娘相比,环肥 燕瘦,各得其妙。况且,这奴儿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朝气逼人。滕雨不免想, 有此二人,这沈老爷,也可慰人生晚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