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连几日下雨。滕雨终日待在屋里,闲来看看书,弹弹琴。偶尔,也到前面去 走走。这些天,沈少爷难得在家。三姨娘呢,最热心张罗牌局。常来的牌友中,有 一个鞠太太,一个封掌柜。鞠太太也算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军阀,倒也有过一段 恩爱,后来那军阀在外面有了外室,除了新年祭祀,长年不回来看一眼。这些年, 鞠太太独守空闺,百无聊赖,将一套麻将术研习得日益精进,常常被三姨娘请过来 搭牌局。封掌柜是京城老字号绸缎庄的掌柜,人生得斯文,善裁缝,沈府上下的衣 裳,都是经了他的一双巧手的。说起来,三姨娘同这封掌柜,也算是旧相识了。当 年在烟花巷的时候,封掌柜就是三姨娘的御用裁缝。而今,更是视如左右臂膀,割 舍不得。关于这麻将,滕雨也是通的。然而,她自忖待字闺中的姑娘,轻易不肯露 面,只偶尔在旁观看一时,也从不多言。这一天,几个人在小厅里打牌。外面下着 雨,屋子里点着明晃晃的电灯。奴儿殷勤地端茶送水,间或,也立在三姨娘身后, 窃窃地说上几句,三姨娘就笑骂道,好了,还是让我一个人清静些罢。鞠太太今天 手气不好,一脸的严霜,出牌间隙,又提起了小公馆的事。大概天下女人都是一样, 逢这种事,便骂世风不好,骂外面的狐狸精媚,骂来骂去,独骂不到负心的男人头 上。众人也听惯了,随声附和两句,也不好深劝。鞠太太骂累了,便艳羡三姨娘。 说三姨娘命好,遇上了好姻缘。三姨娘微微笑着,任她艳羡。滕雨从旁看着,暗想, 这鞠太太大概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而今四十不到,就已经沦落成一个悲戚的怨妇了。 自己又不知保养,痴肥拙笨,一双眉毛之间,是一个深刻的川字。同三姨娘比起来, 简直是天上地下。正走神间,只听三姨娘锐叫一声,和了。灯光照下来,几只手来 回搓动,麻将牌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鞠太太一面洗牌,一面说,前天倒是 有电话来,说是那小杂种病了,狐狸精呢,回了娘家,期期艾艾半晌,原来是想请 我过去帮忙照料一下。素日里生死不问,这会子倒想起我来了。三姨娘听她说得啰 唆,又体谅她输了牌,只有勉力敷衍着,待到说话停顿的当口,便截断她道,今天 我请客——大家想吃什么,尽管让奴儿去买了来。牌桌上登时一片雀跃。三姨娘把 奴儿叫到跟前,仔细叮嘱了几句,奴儿便领命去了。这边,大家也都乏了。便停下 来,到厅里的沙发上,喝茶,聊天,候着奴儿回来。滕雨注意到,封掌柜牌风极好, 宠辱不惊,也不多话,只是偶尔适时地插上一句。而且,这封掌柜简直就是一个衣 裳架子,什么衣裳穿在身上,都是说不出的熨帖得体。绸缎庄的掌柜,自然喜欢穿 绸缎。今天他穿了一件竹青色薄绸长袍,有隐隐的竹叶,零零落落,行动处,满眼 清新之风。三姨娘牌场得意,兴致格外的好。老爷这几天外出,三姨娘心无旁骛, 又是女主人,极力张罗着。滕雨从旁坐了一时,就悄悄出来,回后院去。 一出门,却见沈少爷立在小花园的藤萝架下,便想撤着脚走开。不想沈少爷却 道,怎么,看打牌累了?滕雨心下一惊,想这个人,分明背对着她,难不成后面长 着眼睛?也只好笑道,看他们玩得热闹,少爷怎么不去打两圈?沈少爷转过身来, 道,也想去凑趣,只是难有那份闲心。滕雨笑道,看来,这闲心,也要因时因地因 人而变。沈少爷道,当然,情随境变,自古皆然。比如这藤萝——正说着,滕雨看 见奴儿抱着一堆东西回来,远远地冲他们笑一笑,进了小厅,便道,我且过去一时。 沈少爷说,三姨娘今天赢了?滕雨说,可不是,赢了个盆满钵满。沈少爷笑道,难 怪。两个人都往小厅里去。半路上,沈少爷被一个下人叫住,说有电话。沈少爷自 去听电话。滕雨立在廊下,踌躇了一时,拿不定是等他回来,还是一个人独去。此 时,雨早已经停了。空气里湿漉漉的,弥散着植物汁水的青涩气息。奴儿跑出来, 叫道,姑娘,都叫你呢。新鲜的提子,还有西柚,甜得很。 客人都散去了。厅里一片狼藉。奴儿正忙着把麻将桌收拾清楚,麻将一个一个 被扔进盒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另有一个丫头正在把窗子打开,换些新鲜的空 气。一地的瓜子壳子,还有水果的皮核,门口的踩毯上,印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湿脚 印。一个丫头边扫边说,三姨娘今天赢了,说不定晚饭的时候还有赏钱。奴儿呸了 一口,光知道领赏,连如何让她高兴都不懂。三姨娘三姨娘,她平生顶恨人喊她三 姨娘。那丫头道,可不是三姨娘,那该喊作什么?奴儿手里捏着两个色子,啪的一 声扔进麻将盒子里,道,喊什么?太太啊。那丫头拄着笤帚,把下巴颏儿支在上面, 道,也是。如今,那两个都没了,在这府里头,她可不就是太太?奴儿把手指放在 唇上,嘘了一声,道,小声些!隔墙有耳,给人听了去,仔细你的皮!滕雨在窗外 呆了一呆,赶忙撤脚走了。心里却想,那两个,说的是哪两个?滕雨曾隐约听人说 起过,沈太太,也就是沈少爷的生母,早在多年以前就过世了。那么奴儿她们口中 所说的那两个,大约该是沈老爷的姨太太了。正胡乱想着,见人影一晃,有丫头出 来倒杂物,滕雨急忙往边上一闪,避开了。 时令过了立秋,一早一晚,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园子里,一些花已经败了, 而另一些,却正是盛期。紫藤架看上去依然繁茂,只有细心的人,才发现,先前的 碧绿,而今间或夹杂着苍黄,已经露出了衰意。阵风吹过,有黄叶成阵地落下来, 落在人的头上,肩上,发出簌簌的响声。滕雨踏着落叶,到前面给老爷请安。季节 交替,上了年纪的人,往往最是易感。近来,沈老爷受了风寒,卧床休养。沈府上 下,一派忙乱。难免有人来探病,老爷的卧房,还要兼作客厅,三姨娘督着下人们 重新布置了一番,新添了几只沙发,茶几,深栗色,庄重大方,同床榻的色调十分 的和谐。又在床前横了一只屏风,也是栗色雕花,典雅沉静。三姨娘的意思,老爷 卧榻,恐有女客来访,多有不便,如此,彼此都可有所预备。屏风后面,放了一张 小床,是三姨娘夜间睡的。这些天,三姨娘不用下人,亲自日夜在老爷床前服侍, 端茶送药,极尽勤苦。来访的客人,多是老爷的故交,见此情状,都感叹不已。沈 老爷自己,更是深感安慰。安慰之余,不免有几分得意。当年,自己力排众议,决 意迎娶这个女人,如今看来,真是英明之举。偶感风寒,本无大碍,心情舒畅,病 已经先自好了七分。剩下那三分,病人宁愿仍旧抱着,有点借此生娇,挟以自重的 意思。三姨娘谙尽了风尘,这点心思,她如何不懂?也只有由着他,越发比先前殷 勤周到。滕雨进来的时候,三姨娘正在给老爷喂橘子水,见了滕雨,笑道,姑娘过 来了?因请她坐下,自己掏出手帕,把老爷嘴边的汁液轻轻拭一拭。滕雨看老爷的 半个脑袋被三姨娘揽在怀里,心里尴尬了一下,只听老爷口中含着橘子水,含混道, 给雨儿看茶。三姨娘就唤丫头,一面笑道,老爷就算病了,脑子也是清醒的,不像 我,一忙就糊涂。滕雨赶忙道,三姨娘这阵子累坏了——自家人,哪里有那么多的 礼节。话一出口,脸上就红了。自知失言,正待把话岔开去,只听三姨娘笑道,我 就说了,滕姑娘不是外人,如此,倒见外了。滕雨脸上笑着,心里却是暗骂自己说 话鲁莽。正窘着,只听门口的丫头问候,少爷来了。沈少爷走进房来,冲滕雨点头 问好,便在老爷榻前的椅子上侧身坐下,探问病情。三姨娘已经把枕头拍一拍松, 令老爷的脑袋恢复原位,又把被子拉一拉,紧一紧。那半碗橘子水,交给丫头端走。 老爷也早已经端正了容颜,同儿子谈一些外面的局势。三姨娘陪滕雨坐着,请她尝 一尝新做的栗子羹。她自己呢,则拿一把小夹子,一个一个把榛子夹破,剥开,把 果仁放进旁边的一只小碗里。见滕雨看,笑着拿下巴朝老爷的方向点一点,说,老 爷爱吃榛子。按说这活儿就该丫头们做了,可一样的手,偏说是别人剥得不干净, 我亲手剥的便吃得喜欢。滕雨看她一脸的嗔怨,暗想,夫妇之间的事情,冷暖自知。 何必把它们一一摆出来示人?况且,自己终究是晚辈,这样的话题,也不好应对。 因笑道,这榛子倒整齐,仁也饱满。三姨娘道,都是让人挑过的——老爷这一向, 胃口倒还好。正说着,听见外面丫头报,客人来了。众人都赶忙停下来,准备迎客。 滕雨在屋里歪着看书。一屋子的秋阳,慢慢黯淡下去了。也不见奴儿。想必是 在前面帮忙做事。今天这客人非同寻常,原是老爷多年的老友,又是同乡,更有一 条,如今仕途通达,是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沈府少不得要留饭,老爷亲 自抱病作陪,在厅里摆家宴款待。三姨娘也陪侍了一时,见二人谈起当年跌宕欢场 的旧事,深恐自己在侧多有不便,就含笑告退了。过了一会,又差人来请沈少爷。 滕雨从旁看了,只有对这三姨娘的处事越发叹服。想倘若没有妻儿在眼前,沈老爷 不知又轻松几何。滕雨看了一会子书,看来看去,却只是一个字也看不到心里去。 沈少爷这些日子,越发变得陌生了。尤其是在人前,彬彬有礼,客套得令人心里发 寒。比如今天,在老爷房里,他那一脸的端正,简直陌路人一般。然而,不如此, 又能如何呢?滕雨忽然想起那一回,三姨娘生病,少爷急冲冲闯进来的情状。虽说 是名分上的母子,但终究是隔了一层血缘,年纪又是这样相近,如此不避讳,也似 有不妥。还有那三姨娘,当了人,那淡淡的样子,也不知道,倘若那天只有他们两 个,又会是何等光景?就在这一转念间,种种情景涌上心来,越发烦乱得紧。 夜里,忽然就下起雨来了。滕雨躺在枕上,听着那雨点子细细地打在窗子上, 猛然想起院子里还晾着衣裳,是新做的一袭披肩,洗洗浮色,还没有上身,可别淋 坏了。就赶忙叫奴儿,却不见人影,就只好自己穿衣起来。秋天的雨,并不大,细 细地飘下来,落在花木上,簌簌地响。滕雨把披肩收起来,正待回屋,只听见角门 处门环轻叩的声音,咣当当,像是有人敲门,又像是微风过处门环相击。正疑惑间, 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滕雨一惊,便鬼使神差一般,朝那角门走去。门前有一个廊 檐,正可以遮雨。隔了门,有人在檐下说话。女人说,这些天,老爷病着,竟日里 陪侍,也分不出身来。偏又遇上一个没良心的——男人道,天地良心!这些日子, 几番求见,只是不理人——滕雨整个人便呆在那里。分明是三姨娘!那语调,那声 口,不是她又是谁!那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耳熟,却一时分辨不出。正怔忡间,只 听得那廊檐下的两个人,一个柔声哽咽,一个软下声调,赌咒发誓。细雨蒙蒙,门 环乱碰起来,细碎而激烈,间杂着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滕雨在雨中呆了半晌, 逃也似的奔回屋里去。坐在床上,心神未定,才发现肩头已经被细雨洇潮了。想着 方才听到的那一场,心里不由得怦怦乱跳。想三姨娘素日里最是细致谨严,今天, 竟然把好事做在了自家的檐下,这二人间的郎情妾意,可见非一日之厚了。只是那 男人,究竟是谁呢?少爷的声音,她是听得出来的。想到此处,滕雨也吓了一跳。 自己怎么会无端地想到少爷。一面骂自己,一面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宽慰。雨打在窗 子上,淅淅沥沥。滕雨坐在黑影里,也不开灯,只是呆呆地坐着。两只手十指交挽, 紧紧地绞着,直到两个臂膀都酸麻了。 次日起来,正在梳洗,奴儿挑帘栊进来,看见滕雨,笑道,昨晚老爷陪客,喝 多了酒,醉得厉害,旁的人放心不下,太太说我还心细些,睡觉也警醒,就留我服 侍老爷了。滕雨看她一脸的倦容,却掩不住两颊的朝霞,忽然就想起那一天,那一 只从老爷屋里飞出的绣花鞋,心里蓦地就跳了一下。脸上却笑道,那辛苦你了。这 边也没有什么事,瞅空就到床上歪一歪罢。奴儿笑道,谢姑娘心疼。只是,老爷一 早起来就发了一通脾气,把茶杯摔了个粉碎。滕雨忙问为何,奴儿低声道,听说, 少爷昨晚一夜未归,在外面玩了通宵。老爷再三审问,也只说是陪朋友喝酒。当即 要找人家对质,少爷又不肯。可不是就圆不了谎了?滕雨点头道,噢。奴儿说,少 爷绝不是一个荒唐的人。也不知道为何,这一回,也不分辩,只管受着。老爷呢, 也奇了,向来是在这些事上不闻不问的,这一回,却动了这样大的肝火。奴儿只管 絮絮地说着,滕雨心中却隐约明白了几分。因笑道,这披肩,昨晚淋了些雨,你今 天再洗一回吧。奴儿道,昨晚竟忘了收了,真是该死。这种料子,也就封掌柜的铺 子里才有。淋了雨,怪可惜了的。太太说了,天凉换季,过几天,她亲自到铺子里 挑布料,请封掌柜到府里来,把秋装量裁好。滕雨心里一跳,笑道,封掌柜好手艺。 奴儿说,可不是。我家太太穿衣裳仔细,这么多年,就只认一个封掌柜。滕雨倚着 门框,看奴儿把那件披肩在水里洗了,抖一抖,重新晾上。无数的水珠子顺着光滑 的料子滚下来,哩哩啦啦落在地上,把一只觅食的麻雀吓了一跳,扑棱棱飞走了。 园子里湿润润的,到处弥散着植物和雨水的气息。藤萝架上,叶子已经枯黄了, 经了雨水,变作暗败的褐色。放眼望去,满目秋意。滕雨在藤萝架下立了一时,心 头忽然漫上一重很深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