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爱莉,当时我为什么不叫住你?我为什么不给你多说两句话?我为什么不叫你 进屋给我拿那个扳手?只要耽误两分钟,不,哪怕半分钟,哪怕十秒钟,就不会赶 上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被出租车从后面撞上,撞到前面的卡车上,抛出去,死得那 么惨。 生死一瞬间。刘雪城从前对这句话体验都不深刻,而现在,他知道了,也就是 那可恨的三秒钟,决定了爱莉的命运,当然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现在爱莉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她的身体还是热的,软的,可是医生说,人已经 死亡。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冷静,没有一点感情色彩,他们已经习惯于说这句话, 他们日常工作的重要内容就包括说这句话,丝毫不管这对听的人是怎样的晴天霹雳, 不管门外哭号的人。不,那不是他们的工作范畴,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冷静地告诉你, 人已经死亡。 正是大热天,急诊室的走廊上是各种各样热气蒸腾的人,身上散发悲壮的热力, 这热力和中央空调的冷气抗衡,他们从那酷热的太阳下扑进来或者再一头扎回那太 阳下,要么痛哭失声要么脸色煞白地把自己的亲人抬着进来或者架着出去,他们把 这急诊室的空气搅拌得惊魂不定,成为吉凶未卜的旋涡。 爱莉依然躺着,温热而柔软。她怎么就能死呢?医生是不是胡说八道,吓唬我 呢?刘雪城不相信,他再次进去,蹲在爱莉头边,拉住爱莉的手,轻轻喊着,爱莉, 爱莉,你醒醒,你不能扔下我和三个孩子呀。他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后脑勺那个 模糊的洞口,几个小时前,血不断从那个洞口出来,现在那里微微肿着,肿得自己 把洞口封住了。 他塌着腰弓着腿走过去给医生说,医生,麻烦你们给她把头上的伤口缝起来, 别叫她这样到那边去。 医生疲惫而忍耐地看他一眼,我告诉你,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们这样大 哭小叫的几个小时了,我们不是只管她一个人,你看,这抢救室躺的都是人,我们 也得工作,你出去给你们家属说一下,不要再哭了,交了钱,就会有人给她处理。 还是交钱,几个小时前,爱莉被抬进来的时候还活着呢,可是没有钱,谁出车 祸的时候还带着抢救的钱呢?医生对她看都不看一眼,只去管其他病人。他让自己 的一个老乡立即跑回去拿钱,他拦住医生,在他面前跪了下去,他想,他一个四十 岁的男人了,还没有给谁下过跪呢,可他看着爱莉在痛苦地蠕动着,他想着跪下就 能打动医生。没想到医生平静而鄙夷地看他一眼,轻轻从他身边绕过去,好像他的 这一跪令人厌恶,给医生带来了烦恼和耻辱。 钱拿来了,小老乡手里捧着钱跑进来,双手举着来到医生面前,大家基本上是 异口同声地说,大夫,钱,这不是钱嘛,快救人吧。医生冷静地说,去交费吧,给 我干吗,我又不收钱,去吧,先交五千。说着他走到爱莉的身边,好像才第一眼看 了爱莉,翻开她眼皮,摸摸她脉搏,听诊器在胸前走了两趟,说,胸腔有淤血,排 不出来,要割开脖子前面,把血排出来。刘雪城心说,从头上已经流了那么多血, 怎么还淤血排不出来呢?可他不敢说话,他想咱不懂医咱就得听医生的。 交了五千块钱,抢救的结果是抢救无效。在医生把爱莉脖子上的切口缝合的时 候,他请求医生把她后脑勺的洞也一起缝上,医生说,那属于遗体处理,不归我们 管。 他出来劝爱莉的大姐不要哭了,爱莉大姐冯爱荣已经坐在地下靠在墙上抱着脚 脖子哭两个钟头,她哭哭停停,哭哭说说,嗓子早已经哑了,这会儿知道妹子生还 无望,就硬撑着去医院门口的小卖部买来塑料盆、毛巾,接了凉水和热水,兑成温 的,给爱莉擦洗身上。一个女老乡在一边帮忙,另一个女老乡跑出去买棉毛衫棉毛 裤。刘雪城癔癔症症中对那个刚才回去拿钱的小老乡说,小强,快去给你妈说,得 买上裤头,胸罩,要好的,全棉的。 现在,爱莉上午出门买菜时穿的汗衫和棉绸花裤子在抢救的时候就被剪开,爱 莉那丰满硕大的身子基本上裸露着,姐姐爱荣在细心擦洗,边擦洗边在爱莉耳边说 话,爱莉,既然是这样了,你放心走吧,三个孩子有我呢,有雪城呢,别挂他们了, 谁都别挂了,好好歇歇吧,你这么些年,太累了,没好好歇一天。 刘雪城说,好了,大姐,这一遍我来给她擦。他端着那盆血污的脏水在水池里 倒掉,把毛巾洗净,先接凉水,再接开水,用手搅着,觉得水温刚好,他端着盆回 到爱莉身边,单腿跪地,边擦洗边在她耳边说话。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她耳边说 情话了,他不用在乎抢救室里来来往往的人,病人家属各忙各的听不见他说话,医 生们在从事救死扶伤的高尚事业不屑于听他说话。他和爱莉结婚十七年,恩爱十七 年,今天他要把所有的情话说给她,他要让她带着他的爱情和温存走向另一个世界。 据说人的灵魂走的时候你说话她能听得见。 爱莉,放心走吧,三个孩子都会长大的,我再苦再难把他们带大,培养成人。 爱莉,你跟着我没有享过一天福,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我现在叫花云去给你买内 衣内裤去了,买最好的,全棉的,名牌的,你穿上走吧。 要是有个机构评选当代最能吃苦女人,最忠厚善良女人,非你爱莉莫属,咱俩 结婚这么多年来没吵过架没生过气,你从不大声说话还别说吵架了。你为了给我姓 刘的生个儿子,你白白生了四个女儿,上面的两个我们都让她们出生成人了,下面 的两个在肚子里五六个月,做了B 超验出是女孩,你义无反顾地要引产。忘不了那 个秋天,冷风习习之夜,我和大姐陪你到郊区小诊所,那么简陋,按城里人的说法 那就是黑诊所,一间小房子,拉个布帘子,收了咱的钱她就敢做引产手术。我都有 点怕了,腿直抖,而你勇敢地进去,仰面躺到床上,温顺地分开双腿。大姐在里面 陪着你,我在门外站着。我看到血在地上流,我听到你痛苦的呻吟,你那呻吟是压 低着声的,你向来都是这样,有苦不诉说,连这种撕心的疼痛你都忍耐着。我站在 门外的冷月里,吓得发抖,疼得发抖,爱莉,我跟你一样疼。孩子已经很大了,后 来我们知道,她白白胖胖的,有四五斤吧,先打针让她不活,然后,手伸进去拽出 来。我现在说起来很容易,可是那时候多艰难呀。我们去摘一个熟瓜,那叫瓜熟蒂 落,轻轻一动,双手捧着就下来了,而这瓜是生着的时候,我们把那瓜蔓扭呀扭拽 呀拽,折腾好久下不来,有时候把藤蔓都拧坏了。足足两个小时,你就被那样撕扯 着,忍耐着。最后大姐手里提着个小包裹,大姐不让我看,她在月光里走向村头的 下水道。 两年后,同样的罪你又受了一场,你没有一点怨言。 又两年后,B 超验出是男孩。你从那个小诊所出来脸上是胜利的笑,除了成亲 那天,你就那天最美了。快生的时候,你像获胜的将军一样回老家了,带着我们辛 苦挣下、攒下的钱回家交罚款,交了罚款我们理直气壮生儿子呀。你跟我出来这几 年就是为了回去生个儿子,像咱这种情况的人,说是出来打工挣钱,其实也是出来 躲计划生育的。 我在城里挣钱,你在家带三个孩子,我一年回去两次,过年一次,麦收一次。 那年,一个城里人问我,我看新闻上说,现在农村不是有联合收割机嘛,割起麦子 可快了,你干吗还得跑回去收麦?来回路费不花钱?耽误做生意不是钱?哪个划得 来?唉,咋给他说哩?他们城里人,两口子成年守在一起,哪知咱这种情况,收麦 子是重要,难道咱的见面就不重要吗?咱的恩爱就不重要吗?咱夫妻相见总得找个 借口吧,比如说回去看看我妈,回去办点啥事,反正我不能公然说想我媳妇了,我 得回趟老家。城里人总有一个偏见,咱农村人不懂爱情,甚至咱不需要爱情,他们 哪知道咱们的爱情比他们一点不差,咱们的恩爱要比他们浓厚多少倍,他们一天身 在福中不知福,还什么婚外恋啦,出轨啦,我看是福烧躁的。 过了好几年分居两地的生活,儿子三四岁的时候,你带着他出来了。你来了, 我和你,在一起,咱俩再也不分离,这叫天天厮守,夫唱妇随,不,你唱我随也中 啊,反正咋弄都是恩爱呗,咱租了这个门面房,我有修自行车的手艺,连带配钥匙 修锁,上门开锁,修简单家电,几部公用电话,香烟饮料,刨除咱俩吃喝花销,每 个月五六千的净落。钱寄回家,咱妈给管着两个女儿,你每天接送儿子上下学,买 菜做饭,给我搭把手帮忙,拿东西找零钱,把一张张整钱收起来,藏到只有咱俩知 道的地方,咱一家三口也像城里人一样生活。爱莉,这是多好的日子啊,你为什么 丢下就走呢? 花云把内衣内裤买回来了,看样子跑了很远的路。刘雪城拿在手里一看,果真 是很好的质量,爱莉从没有穿过的,爱莉以前穿的都是廉价衣服,还有很多是城里 人送的,爱莉从来不嫌,爱莉总说,三个孩子都长起来了,两边老人年龄都大了, 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爱莉,我来给你穿衣服,大姐和花云帮忙,让我把这新衣服套到你身上,你先 穿着这些内衣,外衣这两天就去买。 刘雪城将平生第一回穿名牌内衣的爱莉送往停尸房。值班的人让他在门口的本 子上登记。他按照表格要求填写:冯爱莉,女,三十八岁,中原省××县人,车祸。 他看到表格上填得满满的,上至八十七岁,下至五岁。他想。五岁的孩子,怎么死 的呢?他看到死亡原因栏里写着:急性脑膜炎。出于好奇,他翻看了这个登记本, 发现每天都有十几个人从前面那个大楼送到这里,年龄不分长幼,死因五花八门, 并不是像我们认为的,都是活够岁数把一切准备好交代好对这个世界深情地说声永 别了才死的。想起黄泉路上无老少,他的心些许不再那么疼了。这可能是命吧。